世鈞,現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靜極了……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地。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
這是世鈞回到南京,留在上海的曼楨給他寫的信。可是,我們知道,他們兩人最終還是走散了,再重逢時已是18年以后。與之前張愛玲寫的大量沒有愛情的愛情小說不同,長篇小說《半生緣》里是有愛情的。正因為有愛情,所以悲劇才來得那麼凄愴和悲涼。
重溫張愛玲的《半生緣》,我才忽然懂了,曼楨那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這句話的蒼涼意蘊:撕破披在生命身上的那件華美的袍,我們才真正發現愛情的虛無和命運的悲哀。
曼楨與世鈞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幽暗的小飯店。一個破舊骯臟的小店,滿是油污的桌子上,擺著同樣油污的茶杯與筷子,可是,灑在曼楨頭髮上的絲絲陽光,一時間卻讓世鈞心神恍惚。
是的,第一次見面,世鈞就愛上了曼楨。
世鈞忠厚木訥,不會說甜言蜜語,兩人之間也沒有山盟海誓,有的,只是平常日子的點點滴滴的瑣碎和溫暖。
柳樹下照過相后,曼楨發現自己的紅絨線手套丟了一只,聽聞此事的世鈞不顧下雪路滑,路又遠,冒黑前去,幫她找回。這個貼心的舉動讓曼楨紅了臉,暖到心里。
老舍說過,世上再多的情話也抵不過一個女子的臉紅。
曼楨的愛之門就在這一刻為世鈞打開。
世鈞回南京時,曼楨到叔惠家送點心,曼楨幫世鈞定鬧鐘、整理箱子,煙火氣十足,兩個戀人之間的感情就像那個打開忘記關上的暖水瓶,熱氣裊裊上升,非常的家常世俗,彼此關心,彼此照應,看起來平平淡淡,卻暖入心田,沁人心脾。
我在網上看到一句話:時間會告訴我們,簡單的喜歡,最長遠;平凡中的陪伴,最心安;懂你的人,最溫暖。
姐姐曼璐出嫁了,曼楨從心里為姐姐感到高興,可是生活中的她也更忙碌了。因為從此后,她要擔起全家人的重擔,負重前行。
姐姐以前為家庭付出太多,現在她結婚了,雖還時不時給老娘塞錢;曼楨希望自己多打點工,能獨立擔負起一家人的開銷,不再使用姐姐的錢。
在這種情況下,她幾次拒絕了世鈞的求婚,雖然心里是高興的。
曼楨萬萬沒想到,姐姐曼璐為了滿足姐夫祝鴻才的獸欲,為了留住禽獸丈夫,設計把自己騙來,幫助祝鴻才滿足獸欲,活生生拆散了自己跟世鈞,毀掉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曼楨被祝鴻才強ㄐ丨ㄢ后關在屋子里,砸門、割腕、喊叫,歇斯底里地喊叫,這一切統統無效之后,她絕望地背對著玻璃窗。
此時此刻,世鈞正從祝家出來,萬分無奈、腳步沉重地離開了,手里捏著曼璐代曼楨歸還的戒指,
兩人背靠背,離得最近時,只有0.61公分。
同樣的絕望,不同的心境,就這樣失之交臂,就這樣生離死別。
世鈞尋曼楨而不得,最終聽從母親的話娶了他不喜歡甚至有點討厭的石翠芝。
14年后,曼楨和世鈞重逢,兩人抱頭痛哭后各自坐定無言。曼楨說了一句:
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說盡了多少年的滄桑變化,造化弄人,兩個真心相愛的人,就這樣生生錯過了一生一世,再回首時已是百年身。
曼楨不是性格軟弱的女子,她獨立自主,年紀輕輕就擔負起一個大家庭的生活重擔,為了這個,她一再拒絕世鈞的求婚,就是為了不拖累世鈞。
曼楨是有反抗意識的,傳統的貞操意識也不那麼強烈,在她被祝鴻才強暴后,她仍然給世鈞寫信,請求世鈞回來。但她的反抗也不夠徹底。在姐姐死后,她為了孩子想著嫁給祝鴻才,就體現她的軟弱。
她自己說:
我原來以為自己和姐姐不一樣,沒想到,走過這半生,我才發現自己一直跟在姐姐身后。
姐姐當年為了全家人的衣食住行,選擇做舞女和暗娼;后來曼楨為了兒子選擇嫁給強ㄐ丨ㄢ犯,是不是有異曲同工處?
而世鈞性格懦弱,沒有主見,對愛情不夠堅定,所以才輕信了曼璐的欺騙,其實揭破謊言,發現真相只要一點信念,一點次行動就可以了,可是,他偏偏沒有。
叔惠第一次聽到翠枝還是從世鈞這里,世鈞和翠枝從小一起長大,彼此了解頗深。
世鈞從小就不喜歡翠枝,所以說她潑辣、愛耍脾氣,完全就是一副大小姐脾氣,讓人受不了。
可是,叔惠因為是獨生子,對這種大小姐脾氣反而不在意。這也應了那句話,你之砒霜,我之蜜糖。
當然,叔惠喜歡翠枝,也可能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畢竟這世上的很多愛情都是解釋不清的。
世上多的是一廂情愿的愛,心心相印的愛情稀有而珍貴。
在兩人的關系中,翠枝也對叔惠一見傾心更顯寶貴。
雖然兩人在一起的的日子不多,但彼此互相欣賞。
翠枝作為大家庭的大家閨秀,她主動給一見鐘情的男人寫信;也會在見到叔惠后主動要求解除自己和大鵬的婚約;而且她還嘗試從家里逃走;也想過進學校,到社會上找工作;為了送送叔惠,她穿著價格昂貴的鞋子走過大雨滂沱……
翠枝心思單純,她期待著他們能走到一起。
然而叔惠窮得只剩下強烈的自尊心了,他確實喜歡翠枝,但卻做不到為了愛情就不顧一切。
他說了一句:
高攀不起。
叔惠向來高傲,在世鈞面前也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在翠枝面前,他卻體認了自卑的滋味。
他認為自己是個窮小子,翠枝家里是絕不會同意的,所以他沒想高攀,因為他也有自尊。
當然自尊的結果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孩嫁給了好友世鈞。在婚禮上,他面上帶笑,替世鈞擋了一杯又一杯烈酒,一杯杯烈酒澆不息心中的苦悶和凄涼。
于是叔惠出國了。
再回國時,他已經娶了一位比翠枝還要闊、還要出風頭的小姐,然而卻找不到心中的愛情,最終只能黯然離去。
我這輩子被你害慘了。
他這樣說,仿佛這輩子只好吃這碗飯。
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在愛情這件事上,如果你考慮起自尊心來,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實際上你不夠愛她,你最愛的還是你自己。
歸根結底,叔惠還秉承傳統觀念和標準,他以自尊心為借口,其實質是不能也不想去反對傳統的門第觀念,這是導致他愛情悲劇的根本原因。
曼璐常被看做是曼楨悲劇的制造者,但不能否認,曼璐自身的經歷也是一個大悲劇。
顧家和張家是世交,兩家知根知底,曼璐和豫謹從小一起長大,長大之后就定了親。
兩人相識相戀,本來可以很自然地走向婚姻。可是,顧家老爹一朝撒手人寰,曼璐作為長女只能挑起一家生活的重擔,因為年輕漂亮就去做了舞女連帶暗娼。
在曼璐一手操持下,家里豐衣足食,弟弟妹妹都上了學,二妹曼楨學業優秀,一直上到大學,畢業后在工廠里找了一份文員的工作,也能掙一份薪水了。
曼璐看到二妹長成了大姑娘,眼看著也能養家了,也是高興的。
曼璐找到一個愿意娶她的窮光蛋祝鴻才,也就嫁了,不再計較什麼。
沒想到嫁了之后,祝鴻才卻一天天發了財,對曼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謾罵責打。
曼璐的母親就提示女兒,要是給他生個兒子就好了。
曼璐懊惱:
他知道我生不出。
曼璐以前做舞女時多次打胎,喪失了生育能力。這也是那段生活留給曼璐的后遺癥。
曼璐母親說:
這要是在以前,太太可以去借個肚子,生個兒子。
曼璐沒吱聲。
豫謹來上海幫醫院買設備,就住在曼楨家里,住得還是曼璐以前的房間。曼璐來看他。
曼璐穿著那件紫色的旗袍,倚在欄桿上微笑望著豫謹,豫謹卻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直往下沉。兩人默默相對,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留著。
豫謹說:
知道你嫁得不錯,我就放心了,現在想想我們當年,覺得簡直可笑。
當年豫謹眼里的那個活潑單純的紫衣女孩早已不知所蹤,如今眼前這個蒼白瘦削的婦人已不是當日那個年輕漂亮的曼璐了。
豫謹把當年的一切都否定了。曼璐特意穿上的那件紫色旗袍就成了一個刺,她知道她的愛情再也沒有了,這愛情她本打算藏在心里一輩子珍視的。
她的眼淚像拋沙一樣落下來,他們已經永遠錯過了。
曼璐的愛情理想破滅是她對妹妹實施陰謀的重要原因之一。
對愛情心灰意冷、抱憾終身,而妹妹卻眼看著要嫁給富裕人家去享受一切的幸福,她不甘心!
而面前的這個他竟然也喜歡上清純可人的二妹曼楨,這是最讓曼璐受不了的事實。
現實中她只能抓住她和祝鴻才的婚姻,即使這婚姻里沒有愛情。
她對二妹曼楨充滿了恨意,而且心有不甘:你憑什麼?
我如果要毀滅,我就先毀滅你。
于是她出手了。
她設下計謀把妹妹騙來,然后把祝鴻才送到妹妹的床上,任由祝鴻才毀了妹妹。
最終祝鴻才仍然留戀煙花柳巷,整日花天酒地,到頭來,她什麼都沒抓住。
這正應了這句話:不是你的東西,就是追一輩子也不是你的。對于一個不在意你的人,你付出十年的等待和十秒鐘的等待是沒多少區別的。
曉寒想問張豫謹:你到底愛曼璐什麼呢,你不愛她的靈魂嗎?只愛她青春美好純潔的身體嗎?
張豫謹回答曰:難道靈魂可以脫離身體存在嗎?
日子過得真快——尤其是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縫間的事。……這幾年里面卻經過這麼許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曼楨和世鈞、翠枝和叔惠轉眼間已經離別18年;曼璐早已香消玉殞,歸彼渺渺大荒,物是人非。
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因緣相遇,有緣相識;
有幸相知,隨緣相戀;
最終無幸也無緣相守。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說過:死生挈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生與死與別離,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
人生在世,沒有哪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就算曾經滄海,可是現在又能怎麼樣呢?
生命只能自顧自往前走罷了。
可是前路漫漫,希望又在哪里呢?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張愛玲信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愛,她對真愛有向往與追求,但是冰冷的現實告訴她這種愛像夢一樣縹緲、不可把握,充滿一種命中注定的無奈,只能是空虛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