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1914年）8月，清華大學首次派十名專科女生作為庚款生留學赴美名單如下：

陳衡哲、周淑安、張端珍、韓美英、李鳳麟、林荀、湯藹林、王瑞嫻、楊毓英、唐玉瑞。

陳衡哲回憶：「船上有清華學校一百多個男生和十四個女生（包括自費生），其中九個是獲得清華獎學金一組。」（唐玉瑞后因出國前乘電車摔傷未能按成出行，清華時任校長周詒春讓落地的丁懋英以「特別官費學生」替補。）

左一：陳衡哲

這批官費赴美女留學生比1909年清華開始向美國輸送庚款官費男生晚了整整5年，這些女生每個人都需要參加同等科目的十項考試，國文、英文、德文（法文）、代數、幾何、三角、物理、化學、歷史、地理等，同樣她們也都享受與男生一樣的資助經費。

這次考試的女生，一共有41個報名，39人通過了體檢，基本都來自教育相對發達的東部沿海富裕地區，她們讀的都是著名的教會學校上海中西女塾、圣瑪利亞女學員、蘇州景海女學等，只有一個沒有在教會學校讀過書的就是陳衡哲。

持續了一周，每天上午考三門課，下午考兩門。」

陳衡哲晚年回憶這次考試， 「我的內心充滿了痛苦的渴望」，因為「首先，如果能通過清華學校的考試，我就能獲得獎學金去美國學習五年，但我的英語不好，我怕和那些所有課程都用英語教授的教會學校讀過書的女孩競爭。其次，我發現考試的科目中有一半是我從來沒學過的，比如英國歷史、美國歷史、幾何、大代數等。」

不過，陳衡哲的擔心完全多余，雖然她的美國歷史不及格，但同樣的困難實際上存在于所有報考女生。

最后清華首批赴美錄取的十名女生，陳衡哲名列第二。

左一：陳衡哲

清華男生出國時為了早就未來中國領袖人才，輸送女生留美，當時北洋政府教育部教育總長湯化龍是這麼說的： 「我們女子教育政策的目標是早就賢妻良母。」

「賢妻良母主義」是當時女子留學的教育宗旨，所以女留學生所需專業應以示范、醫學、美術、音樂為要。」

就是在這樣被期待要成為「賢妻良母」的環境下，這些女留學生「成績甚高、得優譽者亦不少」，其中的典型就是陳衡哲，她在1918年夏，在瓦沙學院畢業時獲得了「金鑰匙獎」，該學院提出： 鑒于陳衡哲在校的優異成績，此后凡是其直系親屬，均可免試免費入讀瓦沙。

1919年5月，陳衡哲又考上了芝加哥大學研究院，還獲得了500美元獎學金。

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到30年代，中國還是女性讀書無用論。陳衡哲等在美國女權主義的影響下，婦女解放的意識已經越來越強烈。她身上有諸多標簽：

第一位公派女留學生、第一位西洋史專業留學生、第一位女教授、第一位新女性白話文小作家、第一個公開登報宣稱自己一生不婚的女人……

1890年7月29日，陳衡哲出生于江蘇武進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祖父陳嘉言是晚清進士，授翰林苑編修，做過江南道監察御史、漳州知府。民國時期出任國使館編纂，國會議員。

父親陳韜是舉人出身，長期四川做，擅長詩詞、書法、喜愛收藏，父親感情甚篤，常常是妻子作畫、丈夫題詩。

母親莊曜孚，出生于常州大戶人家，知書達理。

從陳衡哲的曾祖母起，曾家族就有一個家庭傳統， 「每個出生或嫁于陳家的女子，或出于天性或由于環境，都在文學藝術方面有或多或少的造詣。」

陳衡哲自幼聰慧好學，9歲那年，全家搬到了外祖母家，在這里，她遇見了人生的啟蒙老師，在廣州做官的三舅莊思緘。

武昌起義后，三舅曾任江蘇都督，在清末曾任梧州知府、廣西邊防督辦，創辦陸軍學堂時，李濟深、白崇禧等是他的學生。

三舅後來的兩句話，影響了陳衡哲的一生：

「既不要哭哭啼啼地怨命，也不要不思進取地安命，而要積極大膽地造命。」

「一個人必須能勝過他的父母尊長，方是有出息。」

陳衡哲在濃厚家塾教育熏陶下，國學功底扎實，12歲那年，她開始讀梁啟超的文章、《新民叢刊》及譚嗣同的《仁學》等，立志當作家，渴望上學。

13歲那年，陳衡哲毅然離家赴廣州求學。因為年紀太小，被廣州醫學院拒之門外，後來到上海愛國女校，因蔡元培不在上海，未能如愿，最后輾轉進入女子中西醫學堂讀書。

18歲那年，陳衡哲父親讓她回成都，父母給他找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官二代，而她死活都沒有同意，最后，父親說如果她不同意，以后的人生就自己負責，如果同意以后就可以繼續上學，每年還是給它60塊錢生活費。

後來，陳衡哲從上海醫學院肄業了，1913年冬，她在常熟鄉下做起了家庭教師，教授國文、算數、和基礎英語，月薪20元，那時候，她曾經抑郁過：

「我這樣活著到底為什麼？這樣生活和父母包辦婚姻生活有什麼兩樣？」

1914年5月，陳衡哲在報上看到了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面向全國招募首批十名赴美女留學生，讓她興奮的是，這次招考沒有學歷要求，只需要滿足「體質健全、品行端莊、天足且未訂婚，年齡在二十三歲以內「條件的女孩皆可報考。如果通過考試，就可以獲得獎學金赴美學習5年。當時姑姑支持她賭一把：

不成功只有我知道，要是你成功了，那全世界都會知道！」

1914年，24歲的陳衡哲考取清華留美學堂庚子賠款赴美，8月15日踏上輪船開始了異國求學之路，進入美國紐約瓦沙女子大學史學系修西洋史，兼學西洋文學。

哈德遜河邊的瓦沙女子學院，誕生過無數的精英女性，比如最受美國人愛戴的第一夫人杰圭琳·肯尼迪。

1916年10月，因為征文，陳衡哲與哥倫畢業大學哲學系的高材生胡適開始書信。陳衡哲比胡適大一歲半，兩人都富幽默感和同情心，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1917年6月，陳衡哲一筆名莎菲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一日》，一年后，魯迅的《狂人日記》才在國內發表。陳衡哲後來又發表《人家說我發了癡》和白話劇本《老夫妻》，都是中國現代女性在白話詩、白話劇本等方面的最早嘗試。

1917年，胡適回國與江冬秀結婚，兩人的微妙感情也戛然而止，胡適退出后新的追求者任鴻雋上場。

任鴻雋，晚清末秀才，重慶人，任家四兄弟被稱為「任氏四杰」：任鴻熙、任鴻澤、任鴻雋、任鴻年（報國捐軀）。任鴻雋早年留學日本，辛亥革命元老，辛亥革命后因袁世凱稱帝，棄官赴美留學，1918年回國。

陳衡哲在《留美學生季報》秋季號上以蘇菲的英文名發表過一篇《來因女士傳》，當時的主編是正在康奈爾大學讀書的任鴻雋，之后，任鴻雋便向莎菲不斷約稿，兩人也開始了浪漫通信。晚年任鴻雋在《五十自述》中回憶：

「遂一見如故，愛慕之情與日俱深，四年后乃訂終身之約焉。」

1916年，任鴻雋從康奈爾大學畢業后，進入哥倫畢業大學讀研究生，這里與陳衡哲就讀的瓦沙大學乘火車僅需要3個小時。春假的時候，他喜歡約上胡適，專程去拜訪陳衡哲，三人成了很好的朋友，幾乎每日都有書信往來。胡適後來在中國第一部白話文詩集《嘗試集》，有一個篇章《我們三個朋友》，記錄的就是他們仨的友誼。

1919年，丈夫任鴻雋三萬歷從中國赴美求婚： 「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的。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她與社會之間的一道屏風，讓她安心地稱為不受世俗擾的才女。」

這一年陳衡哲30歲，因為這句話然，才女徹底繳械投降。

1920年8月22日，陳衡哲與任鴻雋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訂立婚約，胡適參加，即興賦新詩一首《我們三個朋友——曾任叔用于陳莎菲》，同年9月16日，兩人在北京舉行文明婚禮，蔡元培是證婚人。

1920年陳衡哲回國任教于北京大學歷史系，成為北大和中國第一位女教授。

20世紀30年代后期，在事業輝煌期，陳衡哲毅然決然辭去了北大教職，決心做一名全職母親，專心教育自己的三個孩子。她的兩子一女都很出色：

，美國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曾首次把明代科技名著《天工開物》譯成英文，是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第一位華人終身教授。

任以書，畢業于美國瓦薩大學，政府機關工作。

小兒子任以安，哈佛大學物理學博士。

1935年，任鴻雋被任命為四川大學校長，陳衡哲隨夫入川，成為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

萬萬沒想到，在這里，一代才在這里女翻了車。

陳衡哲到四川不久，寫了一篇《川行瑣記》發表在《獨立評論》上： 「在別的地方，妾的來源不外三處：丫頭、娼妓和貧苦女孩子。在四川，有許多闊人的所謂「太太」卻是女學生，而有些女學生也絕對不以做妾為恥。」

隨后又發表了第二篇《四川的「二云」》： 「四川黑暗的軍閥政治為四川上空的「一云」，加上吞云吐霧的「云」，調侃四川不如改成「二云省」。」

其實早在1922年，她就發表過一篇文章《四川為什麼糟糕到這個地步》，這表文章發表在胡適主編的《努力周報》上。陳衡哲少女時期，父親在成都做官，少女時代在成都她曾目睹軍閥統治的四川。

文章發表后，四川新聞界炸了，他們群起而攻之，氣勢洶洶地對其口誅筆伐，尤其是《新新新聞》和《新民報》對她的攻擊幾乎刀刀見血。

她被罵成了「學了點羊皮毛的女人」「擺洋架子和臭架子的闊太太」「賣弄華貴的知識分子」和「文化領域的漢奸」，她的私生活也被揭露了個底朝天：

暗戀胡適，由于江冬秀河東獅吼胡適懼內不敢失婚，她想做白話文祖師爺的如夫人不得，沒奈何才下嫁給了川人任鴻雋。

愛就像咳嗽，藏是藏不住的，陳衡哲與胡適的微妙感情蛛絲馬跡很多：

1）1920年8與16日，胡適江冬秀的第一個女兒，胡適為其取名「素菲」

，後來素菲不幸染病夭折，胡適作短詩《素菲》悼念，最后，他在下面注釋： 「三個朋友一年之中添兩女，吾女名素菲，即用莎菲之名。」

素菲夭折后，陳衡哲把自己的女兒任以書給胡適作了干女兒。

2）早年陳衡哲《洛綺思的問題》，夏志清認為，「這篇小說我認為影射了陳、胡二人之間不尋常的關系，至少也透露了陳對胡的一些愛慕。」

3）1931年1月5日，胡適日記：

「與莎菲談，她說Love是人生唯一的事；我說love只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粗多活動的一種而已。她說：「這是因為你是男子。」」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1937年，陳衡哲夫婦離開四川。

在20世紀40年代后，陳衡哲就逐漸淡出人們視線了。1945年后，她就再也沒有發表過任何評論。1948年北平被圍，駐美大使胡適選擇離開，他先從北平飛往南京，接著又從南京來到上海，當時陳衡哲、任鴻雋夫婦，楊絳、錢鍾書夫婦都在上海，楊絳在《悼念陳衡哲》中回憶：

「當時五個人，我們很自然地把座椅挪近沙發，圍坐一處，很親近地談天說地。談近事，談鐵托，談蘇聯，談知識分子的前途等。」

《悼念陳衡哲》還提到一個細節，作為「閨蜜」，陳衡哲有一件事欲言又止又忍不住要說，她曾問楊絳能不能守秘密，「錢鍾書都不告訴」

，後來再這個秘密，楊絳以「因時隔多年而淡忘」搪塞過去了。」

現在看來，這件欲言又止又忍不住要說的事，很有可能，那天她們聊得就是她對胡適的微妙感情。

陳衡哲和丈夫晚年定居上海，陳後來得了眼疾，幾近失明。晚年失明還不是陳衡哲最痛苦的事，因為「文革」，她曾遭道兩次抄家，她與丈夫的珍貴照片、書稿、詩作，幾乎全部被付之一炬。

1961年，任鴻雋突發腦溢血。

1976年1月7日，86歲的陳衡哲因肺炎病逝于上海廣慈醫院，一代傳奇在凄涼中畫上了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