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諸葛亮這樣的偉人,仍不免于賭徒心態。他的種種努力,無異于「掙扎」。
試圖以最小成本和風險博取巨大的回報,這和買彩票無異。
這種心理機制的結果,就是「窮人補貼富人」。
對于蜀漢而言,一個國家的「精力」是有限的,對于諸葛亮而言,一個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把有限的精力消耗在既沒有連貫性、又是各種例行的工作中,其結果必然是一種掙扎的狀態。
撰 文 | 龍 章 特約撰稿人責 編 | 施 楊
劉備死后,將國事全權托付給諸葛亮,諸葛亮在《前出師表》中重申了這一點,并對后主劉禪進行了「耳提面命」
式的教誨。而在《后出師表》中,諸葛亮訴說的對象,則不僅僅是第一讀者劉禪本人,更像是一封公開信,既是寫給劉禪看的,也是在回應朝野上下對他年年北伐的質疑。
該不該連年用兵,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戰略分歧。
關羽遇害,劉備傾全國之兵討伐東吳,夷陵一役,卻大敗而歸,蜀漢徹底失去荊州。
劉備白帝城托孤后,作為蜀漢CEO的諸葛亮手上只剩下了益州。
盡管巴蜀當時經濟發達,但以一個益州的實力和曹魏、孫吳對峙,是非常棘手的問題。
諸葛亮憑著新建的小小蜀國,打著恢復漢室的旗號,年年兵出秦嶺,北上進攻魏國。
每次出兵都要千里運送糧草,并試圖一戰與魏國決出勝負,而結果不是因為打了敗仗而撤軍,就是糧餉不濟而退回。
諸葛亮急于速勝,卻不愿等待更好的時機。
古人說「孔明有立功之志,而無成功之量」,多少是有些道理。
因為年年勞師遠征而導致的國力凋敝,士卒疲憊,在當時也不可能不招致反對的聲音,這還影響到了后主劉禪。
《后出師表》就是對「以長策而坐取天下」觀點的駁斥。
《后出師表》開篇第一句就是「先帝深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指出授權他討伐曹魏乃是最高指示。
然后說以先帝的英明,知曉我才弱而敵強,但「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
這就是先帝毫不猶豫把討賊大業托付于他的原因。
這段話,已經流露出了賭徒心態。
正如投資領域最流行的錯誤觀點—— 「錢多的話就價值投資,錢少的話就賭一把」。
為了讓劉禪服氣,諸葛亮先說自己從受命之日起,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南征孟獲時,更是兩天才吃上一頓飯,并非不愛惜自己,而是王業不可偏安于蜀都,才冒危難,以奉先帝的遺意。
但竟有人議論這樣做是不明智的。
時間的窮人
諸葛亮的思維困境正應了哈佛大學教授穆來納森說的那句: 「貧窮之人會一直窮困潦倒,忙碌之人會永遠日理萬機,孤獨之人會終日形單影只,而節食之人也總是以失敗而告終。」
就是說,稀缺心態會在潛意識層面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影響人們的決策和行為,使人們墜入「稀缺陷阱」,疲于應對越來越嚴重的稀缺。
孟子也說過類似的話:「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
前者有耐心為了長遠的價值進行投資,后者則忙于應付眼前的事務,也更易賭一把。
諸葛亮就個人而言不缺錢,劉備占據成都后,打開府庫,重賞群臣,諸葛亮分得的財物按一個不太科學的方式即米價來折算,大約是台幣30億元。
讓諸葛亮感覺稀缺的,是蜀國的綜合實力和時間。
在心理上,諸葛亮是時間的窮人。
一方面,他日理萬機,蜀國大小事務「咸決于亮」,大小事都是他最后拍板;
另一方面,「人亡政息」其實是諸葛亮心理上最大的恐懼。
和司馬懿不同,諸葛亮沒有篡位的計劃,在光復漢室的最高價值觀下,也不可能有篡位的計劃。
司馬懿活著的時候為兩個兒子司馬師、司馬昭鋪路,死后,兩個兒子便先后控制了魏國國柄,直到孫子司馬炎篡位成功。
諸葛亮雖然大權獨攬,但內心仍是個經理人。
所以,理想中的結果只能在他自己的生命周期里完成,不得不捋起袖子上,非不自惜,時不我待。
而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中,蜀軍與魏軍在五丈原對峙了100余天,直到諸葛亮病逝于此,這是命運的殘忍。
經濟學家特沃斯基和卡尼曼說,人們會錯誤地將每次隨機試驗之間獨立的機率建立起聯系。
人們常常以為在整體上符合期望的機率分布,在局部上也會符合相同的機率。
這種將從大樣本中得到的規律錯誤應用于小樣本中的現象,被稱為「小數定律」。
比如擲硬幣,每次拋出得到正反面的機率都是1/2,但總有人會認為如果連續幾次都得到正面,那麼下次得到反面的機率就會更大。
同樣,面對北伐,諸葛亮的理解是如果不行動,就會陷入「溫水煮青蛙」式的失敗。
而年年北伐,哪怕成功一次,就能踞隴西,襲取關內,局面就一片大好了。
更為可惡的是,對手司馬懿總是和他玩對峙,拒絕出戰。
所以,每次諸葛亮都是勞民傷財,無功而返。
時間之于他的理想,和之于美女的面孔一樣,都是刻刀。
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諸葛亮作為弱小的一方,屢屢北伐去招惹強大的魏國呢?
因為一旦戰敗,天也不會塌下來。
這是秦嶺山脈的地勢決定的,即李白后來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諸葛亮戰敗,大不了撤退時,把棧道燒掉。
深山大壑對于進攻方都是極其不利的地形。
比如劉備剛到秦嶺南麓的漢中,曹操便帶著幾十萬人碾壓般殺將過來,結果曹軍卻大敗而歸,元氣大傷。
正是因為人和物資的補給是個大問題。
所以,諸葛亮北伐,就像每月拿一半收入買彩票。
要是被打敗了,傷元氣但不要命,魏國勝了也得不到具體的好處。
一旦大獲全勝,司馬懿一方大敗,那麼魏國的歷史就有可能改寫。
所以,毫無懸念,雙方就成了例行出兵和例行封堵。
一個偉大悲劇的主角
塞德希爾·穆來納森和他的研究伙伴埃爾德·沙菲爾在《稀缺》一書中,對人們陷入時間困境和物質困境表達了足夠的憂傷。
他們發明了「帶寬」一詞來解釋人的思維差異,而這個詞在古人語境中就是「量」——「心智帶寬」即「心量」。
「心量」同樣包含了一個人對現實的解讀,最終產生相應的未來。
諸葛亮為了教育劉禪和一干心懷不滿者,舉了兩個例子:
一個漢高祖劉邦,一個是「大陰謀家」曹操。諸葛亮說:
「高祖的英明可比日月,謀臣的智慧可比深淵大海,尚且多次遇險負傷,從危險中獲得安全,可謂向死而生。陛下您肯定不敢說比高祖厲害,張良、陳平更是比臣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們能坐定天下,躺贏嗎?
曹操的智謀計策,遠遠高于常人,他用兵簡直和孫武、吳起一樣高明,但是也困于南陽,險于烏巢,危于祁連,逼于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曹操他輸輸贏贏,反反復復折騰,才得以讓偽政權暫時活在當下。臣這樣的笨人,怎麼可能必勝呢?」
但諸葛亮似乎模糊了一個問題。
劉邦平定天下、曹操平定北方之前固然都是馬不停蹄地在打仗,但在平原地區作戰與坐擁被山川圍繞的蜀地是不一樣的。
就土地、人民、物資而言,劉邦、 曹操就是無恒產者,一系列戰役打下來,贏家通吃,輸家什麼都沒有了,因此他們也不需要恒心,需要的是擴張,同樣也是與時間賽跑。
在這種擴張中,最重要的是人才。
比如,劉邦麾下有蕭何、張良、陳平、韓信、彭越……
就人才而言,先主劉備同樣手上也曾經有一把好牌。
到諸葛亮寫《后出師表》的時候, 連趙云都老死了,這幾年間,大小將領失去了70多人,有一技之長的高級軍士失去了一千多人。
「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
很多時候,諸葛亮對未來的看法是悲觀的,而未來又回應了他的心理認知。
善于用兵的,往往是「攻其所必應,擊其所不備」才能取勝,所以要出奇。
所謂出奇,就是打破慣常思維,用競爭對手想不到的思維來解決問題。
諸葛亮六次北伐中,只有一次使用了奇兵,他揚言從斜谷出兵攻魏,實際上卻去攻打祁山,魏軍十分慌亂,一下子有三個郡投降了蜀國,最后又因為馬謖不守軍紀,功敗垂成。
諸葛亮的其余五次北伐都是在意料之中,魏軍從容應對,蜀軍無功而返。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論及《三國演義》,說作者「狀諸葛多智而近妖」。
實際上,諸葛亮擅長治理,并不擅長軍事。
劉備、諸葛亮之間君臣的關系,也被后世人所羨慕,乃至于被美化。
歷史上 諸葛亮更像是一個偉大悲劇的主角,一個反復從山底下往山頂推巨石的西西弗斯式的形象,或者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歷史沒有假設。
劉備早年得到徐州,很快被呂布搶走了;然后剛得到豫州,又被曹操奪去;后來借得荊州,又被孫權武力收回。
這些不幸的經歷, 未嘗不與劉備君臣看重眼前的心理積習相關。
比如,蜀軍在漢中打敗曹操后,關羽在荊州又水淹曹操七軍,劉備、諸葛亮認為討賊大業指日可待,卻不料關羽被近在咫尺的孫權偷襲殺害,而蜀中路遠,根本救之不及。
劉備占據成都,逼迫益州舊主劉璋下野,并吸納原來的官員加入新政府。
劉備旗下,既有地方實力派,又有跟他入川的創業團隊,即諸葛亮說的「糾合四方之精銳」。
二者之間的矛盾暗流涌動,在劉備死后,構建出一個外部敵人,年年北伐和準備北伐未嘗又不是諸葛亮實現蜀漢內部團結、讓反對者噤言的一個既簡單且有效的手段。
但這仍然是「心量」的問題。
事無巨細都要管上一管,諸葛亮的心智帶寬被各種日常的事務所干擾,甚至堵塞,這種狀況下,人很難進行深度的思考,也不愿意正視現狀,反而會從忙碌中獲得一定的安全感和滿足感。
這是一種動態的「坐以待斃」。
像諸葛亮這樣的偉人,仍不免于賭徒心態。
他的種種努力,無異于「掙扎」。
試圖以最小成本和風險博取巨大的回報,這和買彩票無異。
這種心理機制的結果,就是「窮人補貼富人」。
對于蜀漢而言,一個國家的「精力」是有限的,對于諸葛亮而言, 一個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把有限的精力消耗在既沒有連貫性、又是各種例行的工作中,其結果必然是一種掙扎的狀態。
諸葛亮的年年北伐是一種眼前的茍且;光復漢室,便成了虛無縹緲的「詩與遠方」。
反過來說, 如果諸葛亮在蜀中勵精圖治,與百姓休養生息,重視授權與人才培養,等到魏國內亂再出兵,未必沒有成功的可能。
諸葛亮的悲劇告訴我們: 我們掙扎著的現狀是由我們過去的思維方式決定的,而未來有可能是由我們當下的思維方式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