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一生有兩個極為重要的女人,一個是原配朱安,一個就是愛人許廣平。
許廣平出身名門,卻情路坎坷,她一生陪伴魯迅,卻不求一個名份。
她的一生也是民國傳奇。
許廣平,出身近代廣州第一名門許拜庭家族。
家族中人才輩出,涉及政學軍三界:
祖父許應骙,18歲就進士及第,曾官至禮部尚書、閩浙總督,是晚清一品大員,是慈禧太后的干兒子。
許廣平堂哥們都是軍政界大佬:
許崇智,黃埔軍校創立人,粵軍總司令;
許崇濟,粵軍師長,粵軍總參謀長;
許崇灝,與許崇智并稱「辛亥雙雄」;
許崇清,曾為廣州教育局局長。
許廣平,出身豪門,卻沒有得到寵愛:
父親是庶出,家族地位稍弱,加上她一出生便尿遺母腹,哭聲宏亮,被認為「克父母」,落地3天,就被許配給鄉間劣紳做兒媳。
直到1917年,父親去世,兄弟分家產,許廣平分得唐伯虎真跡,賣了200大洋,這就是她日后幾年讀書的學費。同年她在三哥幫助下,解除封建婚約。
幾年后,她考進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國文系,成為魯迅的學生。
許廣平是魯迅最特別的學生。
1922年,許廣平來北平女師大求學,當時全國女大學生僅887人。
1923年,魯迅在女師大兼職國文系講師,每周講述一小時小說史。已經42歲的他將在這一年迎來生命中的一朵大桃花。
那年課堂上,魯迅面色冷峻,不茍言笑,個子不高,也不修邊幅,穿著破爛的長袍馬褂,渾身打滿了補丁。
那年許廣平25歲,坐在第一排的她,立刻被這位博學廣見的先生瞬間吸引。每星期開始翹首企盼只有一個小時的《中國小說史略》。
後來她聽說了魯迅婚姻的事情,更是百感交集。
之前,許廣平剛剛經歷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許廣平進入女師大不久,結識了在北京大學求學的老鄉李小輝,許廣平稱他是「一位熱情、好爽、廉潔、聰明、好學」的青年,可惜在1923年春節前幾天,感染上猩紅熱,李小輝在正月初七夜里去世。
而那時魯迅,從來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魯迅有過一段包辦舊式婚姻,妻子是目不識丁的小腳女子朱安,結婚第一天魯迅就睡進了書房,第三天就回了日本,終其一生這個可憐的女人都沒能等來和魯迅的圓房。
魯迅有一句話在民國朋友圈流傳甚廣:
「她(朱安)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一種贍養義務,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
在那個革命年代,認為自己死無定期的魯迅,為了母親「愿意有個陪伴」的心愿,「也就隨她去了」,在母親包辦婚姻的悲劇下,從25歲到42歲,魯迅已經孤寡孑然一身近20載。
1925年春,許廣平因參與反抗女師大校長楊蔭榆的學潮運動,被無理開除,郁悶至極的她提筆給魯迅寫了一封信:
「現在執筆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是每星期翹盼著稀有的,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聽課的,是當你授課時坐在頭一排的座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在聽講時好發言的一個小學生。」
書信中并未談及任何兒女私情,只是以謙卑學生身份向先生傾訴人生和時事的苦悶。
萬萬沒想到,魯迅收到信當天就立刻寫了回信,回信中魯迅對她的稱呼是「廣平兄」。兩天后,許廣平收到了魯迅的回信,馬上又回信:「自己怎敢被先生稱為「兄」呢?」
魯迅再次回信,對此解釋:「舊日或近來所認識的朋友,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交往的,直接聽講的學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其余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
親近友好之情充斥字里行間,她驚喜,隨又寫了第三封信,魯迅依舊又很快回信了。
接著就是第四封,第五封……
這一寫,便是十年。
兩人一生共寫了164封書信,全部收錄進《兩地書》,魯迅序言中自嘲:
「既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如果一定要恭維這本書的特色,那麼我想,恐怕是因為它平凡罷。」
魯迅這個「怒發沖冠」的冷面硬漢,曾為這個叛逆的女子寫下這樣纏綿柔弱的情書:
「我寄你的信,總要送往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的綠色郵筒中,我總疑心那里會慢一點。」
最初,許廣平也客氣地稱呼魯迅為「魯迅先生」,稱自己為「受教的一個小學生許廣平」,,第四十四封信,她對魯迅的稱呼從「魯迅吾師」變成了「my dear teacher」,自己的落款從「學生許廣平」變成了「你的害馬」(魯迅說她是害群之馬)。
就是這些書信中,許廣平熱情如火地展開追求攻勢,兩人一波三折的愛情,婚姻的現實與殘酷,一覽無余。
這一年的中國,依舊多事之秋。
時任女師大校長的楊蔭榆,是教育部首批選派赴美留學的教授,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教育系,她回國后,在女師大推行「寡婦主義」專制獨裁受到學生抵制,學生總干事的許廣平和劉和珍等6人被無故開除,女師大不久掀起了反對楊蔭榆的學潮。為了避難,許廣平下半年搬進了魯迅家中。
對許廣平的堅持與勇敢,魯迅心情異常復雜,長期受封建婚姻之苦,多年禁欲過著苦行僧生活的魯迅,雖然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但是他知道許廣平和相愛了。因為年齡相差太大,又是師生關系,自己家里還有一位名義上的原配,魯迅放盾了很久,才決定「我可以愛」:
「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不敢愛某一個人,但看清了他們的言行的內幕,便使我自信我絕不是必須自己貶抑到那樣的人了,我可以愛。」
之后,許廣平主動上前握緊了魯迅的手,魯迅反握許廣平:「你戰勝了!」
熱戀中的魯迅書信中對許廣平的昵稱也終于由「廣平兄」變成了「小白象」。
戀愛中的魯迅簡直可愛極了:
聽他講課的女學生很多,他對許廣平說,絕對目不斜視;
收到她的來信,他說高興極了;
許廣平送給他一個印章,他特地買一盒極好的印泥來配它;
許廣平給他一件自己織的毛背心,他回信:暖暖的,冬天的棉衣可省了;
許廣平喜歡吃楊桃,他也特意要嘗嘗;
許廣平想要兩本書,他當即去買,并回信:遵來命,年底面呈;
面對周遭的閑言碎語,他堅持將許廣平的工作安排在同校,高調回應:我想即同在一校也無妨,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媽的。
魯迅穿著許廣平織的毛衣
戀愛第二年,因北方軍閥迫害,魯迅被迫南下,許廣平同行,因為經濟原因,魯迅去了廈門教書,許廣平回了廣州,期間兩人書信不斷。
4個月后,魯迅又去了廣州,擔任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許廣平擔任他的副手。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魯迅辭去中山大學職務與許廣平又回到上海。
1927年秋,兩人在上海同居,她開始了一生只同居而沒有名份的日子。
許廣平從此自愿放棄出去工作的機會,甘心替魯迅抄稿、校對、寄信、料理家務,全力協助魯迅進行革命斗爭和寫作。在上海那白色恐怖的日子里,魯迅東躲西藏,她也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兩年后,他們的愛情結晶出生,是個兒子,取名海嬰,意思是在上海出生的嬰兒。
許廣平難產,醫生問保大人還是保孩子,魯迅不假思索說保大人,在許生產前,魯迅也著急了,發了高燒,他帶病住進上海福民醫院,陪在許廣平身邊,徹夜守護。
因為擔心與朱安失婚后,她將不能獨立生活,魯迅沒有與原配失婚,因此對許廣平就總是滿懷愧疚,他擔心許廣平跟著他會被暗殺連累,也終究沒有再娶,加上上面這個有名無實的發妻原配,他欠她實在太多太多。
但除了沒能給她一張婚姻的紙,他能給的都給了:
看她勞累,他滿眼心疼;
他空閑時候給她講解日文版《資本論》,教她翻譯童話集《小彼得》;
他買影院座次,總是買最好的,因為她近視眼。
許廣平也確實心甘情愿接受這種只同居而沒有名份的生活。從相愛開始,她所有的時間和青春,就都給了魯迅。這個五四時期走出的新女性,學校運動的領袖人物,因為魯迅,回歸傳統,跌落進照顧魯迅日常起居的瑣碎里。
1936年10月19日,魯迅患上肺病,那年周海嬰還不到8歲。
彌留之際魯迅對愛人許廣平說:「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愛之深責之切,許廣平潸然淚下。
魯迅去世前,曾為許廣平寫過一首詩:
「十年攜手共艱難危,以沫相濡究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美國女作家史沫特萊當年是他們的共同好友,一直見證著這對戀人的情感。後來,她在文章中寫道:
「魯迅縱然在病中,和面對死亡的時候,除非有她(許廣平)作伴,他會拒絕到任何地方去診治。自從我來到中國,我很少或幾乎不曾見過男女之間有這樣真摯的愛。」
魯迅去世后,許廣平果然當了「糊涂蟲」,她把全部精力用來收集、整理、出版魯迅的著作,還寫了大量的回憶、紀念魯迅的著作。
1938年,編輯出版《魯迅全集》,之后又寫了十萬字的《魯迅回憶錄》。
說到朱安,是魯迅和許廣平共同負疚的對象,兩人都對朱安充滿同情與感激。他們尊重她的人格和家庭中的地位,擔負起贍養她的義務,盡可能在經濟上給予她補償。
魯迅離京后,每月匯款150元,全由朱安支配,供她和母親家用,此外指定專門給朱安個人的零花錢是15元,而當時上海工人工資最高不過10元。
1926年,朱安看到了魯迅和許廣平的合影,深感絕望,但是她還是對人說:
「這是我早就想到的。從大先生一向的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會管的。」
1936年,魯迅去世后,朱安和周老太太的生活主要由許廣平負擔。魯迅去世當月,朱安曾托人告訴許廣平母子,歡迎他們搬去北平與其同住。
戰亂歲月,孤島上海,許廣平寡母帶幼子,本來日子就舉步維艱,還要接濟朱安。
許廣平對朱安的彌補之心,朱安是感激的。1947年,朱安病逝之前,她對身邊人說:
「許先生帶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不斷寄錢來,物價飛漲,自然是不夠的的。我只有更苦一點自己,她的確是個好人。」
朱安至死沒有得到魯迅的愛情,但與那個時代其他包辦婚姻被拋棄的原配們相比,遇見許廣平和魯迅又何嘗不是朱安的另一種幸運呢。
1942年12月,上海的日軍為了尋找上海抗日知識分子和出版家的線索,逮捕了許廣平,他們對她用了電刑等殘酷刑法,都無法讓這位女戰士開口。最后,在日本憲兵司令部拘留76天后,因魯迅摯友內山完造營救,許廣平出獄。
1946年10月,魯迅逝世10周年,許廣平寫下《十年周祭》。
她回首當年,不能自已:
嗚呼先生,十載恩情,畢生知遇,提攜體貼,撫盲督注。
1968年3月,許廣平因魯迅遺稿被奪,心臟病突發去世,終年69歲。
許廣平這一生和魯迅是真愛嗎?什麼是愛情?
愛情可以讓「橫眉硬漢」變得柔情可愛,愛情可以讓一個叛逆少女變得舍生忘死。真正的愛情里面有悲憫有同情有責任,但更應該有志同道合,有相互欣賞。有共同的追求與理想,有共同的精神世界,才能勢均力敵,才算是真正的愛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魯迅自從有了許廣平之后,始終疼惜愛憐,如夫如父,他對得住許廣平托付終生,許廣平在魯迅身后數年之后,無添夫君遺愿,撫育孤兒,恤諸其家,矢志不渝。
「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魯迅和許廣平到底是不是真愛,已經不言自明。
婚姻是一場契約,沒有那張紙,魯許的結合未必就帶有原罪。婚姻這事絕不可一概而論,在一些強悍的愛情面前,有時候婚姻真的不過是一張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