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是一個劇場，人是這個劇場里不可缺少的演員。

在舞台上，人們以萬事萬物為背景，上演著各種戲碼，愛得死去活來，恨得呼天搶地，痛苦得無與倫比，又歡樂得語無倫次。

總之，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爾虞我詐，愛而得不到，恨卻放不下，時刻都在上演。

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巴爾扎克還沒有寫出《人間喜劇》，但他已經有了十幾年的寫作生涯，創作的題材和形式不斷變化，他一直在探索一種新的表達方式。

直到1834年，巴爾扎克終于探索到這樣一條路了，作為嘗試的小說就是《高老頭》，在給母親的信中，他說高老頭將是比《歐也妮·葛朗台》更精彩的作品。

01

在巴黎的大街上，人們來來往往，新鮮獵奇的故事，也從來不缺。

在這座熱鬧非常的城市里，「膳食公寓」卻略顯寂寥，它沒有顯赫的背景，也沒有能吸引人圍觀的歷史，更加沒有漂亮的裝修，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可能就是它「經濟實惠」。

因此，住在這里的人，要麼收入不高，要麼是家里給的生活費不多的年輕。歐也納就是這樣的年輕人，歐也納到巴黎學習法律，卻因家底薄，父母每年省吃儉用，才給他1200法郎，拿著這麼一點錢，就只能住在膳食公寓里。

但這座普通的公寓里，也有例外的存在，就是少女維克多莉娜和面粉商高老頭。

維克多莉娜的父親是百萬富翁，可是卻不認女兒，每年只給600法郎的生活費，還剝奪了她的財產繼承權，盡管如此，她依舊毫無怨言地愛自己的父親，為他祈禱。

維克多莉娜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也都為她感到不平。

但高老頭的事兒，卻像迷一樣。

高老頭是個面粉商，不做生意后，就投宿在膳食公寓，每年1200法郎，那時候的別人還叫他高里奧先生，他花錢大手大腳、漫不經心，穿著體面。

房東太太粗略看了高老頭的賬簿，粗粗相加，就估算出這個老頭大概每年有一萬法郎的收入，為此，房東太太做夢都想嫁給他。

剛開始住進來的時候，高老頭每周出去吃兩次飯，後來則所每月出去兩次。

住了兩年，高老頭就請求住到食宿費900法郎的房間。

總而言之，兩年之內，高里奧先生就落魄了。

到歐也納住進來的時候，高老頭已經成了別人的笑話，周圍的人都肆意地嘲笑他，看不起他。

02

高老頭為什麼會落魄呢？膳食公寓里的人提出各種猜測，有人說他是搞投機買賣的，有人說他是密探，有人說他是放債的小氣鬼。

房東太太則認為，他放蕩不羈，錢都被女人敗光了，因為她看見兩個穿著打扮非常闊綽的年輕女人，經常來找高老頭。

而說到那兩個女人，高老頭就面帶自豪，聲稱那是他的女兒。

這兩個女人經常來到膳食公寓，高老頭的財產再一次縮水，高老頭不得不緊縮開支，再次換到價格更低的房間里，每月僅付45法郎的食宿費。

他也不再抽煙，原本的理發師也辭退了，甚至連頭上也不再撲粉，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陰沉。

這時，大家都毫不懷疑地相信，高老頭就是一個老風流。

第四年，他身體垮了，臉色蒼白，毫無生氣，那兩個女人也很少來找他了。

為此，房東太太完全不相信高老頭說的話，因為如果那兩個穿著闊綽的女人是他的女兒，她們怎麼會允許他住在食宿45法郎每月的房間里，穿得跟叫花子一樣。

歐也納畢竟是獲得了文學和法律兩個學位的讀書人，他沒有參與到對高老頭的嘲諷之中，但他看見高老頭的時候，也覺得高老頭就是一個靠乞討為生的人。

在他拼命想成為某個上流社會的婦女的情人，借此踏進上流社會的門檻時，他才發現，高老頭真的有兩個生活在巴黎上流社會的女兒，他們一個嫁給了銀行家，一個嫁給了伯爵。

可是高老頭那兩個女兒，不僅沒有給父親的生活帶來改變，反而像吸血鬼一樣，一點一點地將高老頭的血液吸干，直到最終凄慘地死去，像一條孤獨的狗一樣死去。

03

社會是一個巨大的熔爐，某些純潔的東西被熔得卑劣，某些看似可笑的東西，卻熔出令人動容的真情，但大多數時候，骯臟就是骯臟。

歐也納剛到巴黎的時候，準備好好學習，靠知識改變命運。

可是要保持初心，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尤其是年輕人，他們會充滿拼搏的激情，也會被琳瑯滿目的物質所吸引，會渴望名利，渴望很多東西。

欲望多了，這個社會就不缺乏誘惑。

歐也納也被社會誘惑了，他開始豎著領帶，想方設法出現在某些貴婦人的面前，給她們寫情詩，渴望能吸引她們的注意力，成為某個婦人的情人。

因為他發現，比起努力學習，這是一條更容易的路。

最終，在高老頭的引薦下，他成了高老頭的小女兒的情人。

可是，要踏入上流社會，他最起碼得有一套像樣的行頭，可是他哪來的錢呢？于是，年輕人就給家里寫信，讓家里務必給他寄來1200法郎，因為他將憑次殺出一條血路，出人頭地。

可是，在攀上上流社會的女人后，歐也納才發現這個階層的骯臟和可怕，這里充滿欺騙、背叛和謊言，這里充滿爾虞我詐，夫妻之間，也是各懷鬼胎，這里的人，滿眼都是金錢和從金錢里誕生的欲望。

丈夫謀奪妻子的財產，背著妻子找情人。妻子也不遑多讓，背著丈夫找情人，為了錢，忍氣吞聲。

很不幸的是，歐也納還真正看到了，作為父親的高老頭，只是兩個女兒欲望的犧牲品，與其說她們愛父親，不如說她們愛他的錢，與其說她們是人，不如說她們是穿著華麗外衣的漂亮的木偶。

她們的父親將她們當成心肝寶貝，十五歲就讓她們有自己的馬車，她們要什麼，他就滿足什麼，可是在他落魄之后，兩個女兒卻幾乎不認他了。

04

兩個女兒結婚的時候，高老頭給了她倆每人五十萬到六十萬的陪嫁，讓她們結婚，讓她們的生活幸福美滿。

高老頭自己呢？僅留下八萬到十萬利弗爾的年金過日子，這筆年金不多，但足夠他生活。

而且，在高老頭看來，他有兩個女兒，隨便到哪家，都能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可是不到兩年，他就被女婿們趕出圈子，而他的女兒，除了想方設法將他留下的錢榨干，竟毫無其他表示。

當然，做女兒的不會耍什麼陰謀詭計，不會在父親面前爾虞我詐，她們只是會為了保持她們上流生活巨大的開銷能得到滿足，便伸手像父親要錢，可是對于女兒的要求，高老頭總是毫無節制地滿足。

作為父親，他毫無節制地付出，直到他再也拿不出錢了，依然想著要重新做生意，重新起家。

可是高老頭沒有想到，這般毫無節制的付出，不僅沒有養出兩個感恩父親的女兒，反而養出來兩個攀比虛榮、沉迷于欲望的白眼狼。

他被兩個吸血鬼一點一點吸干血液，最終丟棄在一旁。

人與人之間，一點也不付出，絕對談不上愛，但是毫無節制地付出，就真的好嗎？

我的答案是，任何毫無節制地付出的關系，只會養出不知感恩的白眼狼，這不符合人的存在的立場，這樣的關系也注定以悲劇收場。

05

高老頭一次又一次地從自己的十萬利弗爾里拿出錢來補貼兩個女兒欲望的漏洞，他自己住得越來越差，穿得越來越破。

有錢的時候，他可以一周見女兒一次，到後來落魄了，連見女兒一面都覺得奢侈。

但女兒們還是沒有放過他，要榨干他最后一點心血，一生四十年努力取得的財產，最后化為烏有。

兩個女兒還在吸父親的血，在父親面前為最后一點錢爭吵不已。

可是血已經干枯了的高老頭，卻因為自己不能為女兒提供新的血液，痛苦不堪，她們越爭吵，高老頭就越痛苦。

或許在他看來，為女兒付出才是他存在的意義，不能為女兒提供保護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失去了支撐點。

高老頭病了。

但他還沒有領悟到，欲壑難填，一個人最重要的不是為另一個人的欲望買單，而是教會另一個人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為自己的欲望買單。

作為父親，高老頭為女兒付出，這天經地義。

可是天底下的父母啊，你們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兒女要什麼你就給他們什麼，而是教會他們如何憑自己的能力獲得自己想要的，并學會為此負責。

高老頭病后，兩個女兒誰也沒有管他，她們忙著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忙著在朋友面前掙回自己的面子，忙著在欲望滿足時醉生夢死。

大女兒還把高老頭死前的錢全都預支去花了，老頭凄涼、悲慘、孤獨地躺在公寓的床上，靠著幾個還有點善心的年輕人照顧著，他想喝水，可是喊了二十個小時，都沒有人給他一杯水。

臨死之前，高老頭想見見女兒，可是沒有一個人來見他。，而她的小女兒，還在為即將參加的舞會而精心準備自己。

他這才明白，他這麼些年，毫無節制地對兩個女兒的滿足，毫無保留地愛她們，可是臨死之前，他才發現，她們從來就沒愛過他。

他悲呼：

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縱容她們踐踏我自己的。

他在死前懺悔，而且詛咒，他的女兒來了，可是很快又走了，連高老頭的喪葬儀式，都是歐也納出錢完成的，墓碑上寫著：

雷斯托伯爵夫人，紐沁根男爵夫人之父——高里奧先生之墓。兩位大學生捐助。

這份毫無節制地付出的關系，終究以悲劇收尾結束。

06

葬禮之后，歐也納流完最后一滴眼淚，頭也不回地奔向上流社會。

他的內心，社會教會了他如何做人，他內心那些曾經堅持的善良和美好，已經土崩瓦解。

他現在只想往上爬，成為上流社會的人，管他是做別人的情人，還是做什麼。

啊，巴爾扎克先生將這個故事放在他的大書《人間喜劇》里，這確實是一個喜劇，更是一個戲劇，在人間劇場上上演的可怕的戲劇。

在這個劇場里，高老頭愛女兒的方式雖然充滿病態，但他或許也是真正的人了，其他人身上，寫著欲望，寫著卑劣，寫著奴隸，卻看不見哪里寫著一個「人」字。

還記得卡夫卡的荒誕小說《變形記》里所描述的，小職員格力高爾一覺醒來，變成一只大甲蟲，他的家人將他丟棄，讓他孤獨死亡。

卡夫卡把真正的人寫成甲蟲，將比甲蟲還丑陋的東西寫成人，這顯然是荒誕的，而巴爾扎克筆下的社會，也是荒誕的。

荒誕的地方在于，讀書人為了錢不擇手段，為了名利甘愿墮落，女兒吃了父親的肉，喝了父親的血，妻子不像妻子，像是欲望的木偶，丈夫不像丈夫，像謀害妻子的陰謀家。

還有那個一直在愛的父親，也不像父親，像奴隸，他的愛，也不像愛，像一把殺人的鈍刀子。

毫無節制地滿足別人的欲望，這不是對別人好，而是在慢慢滋養她的欲望，直到最終對欲望習以為常，被欲望吞噬，這是緩慢的謀殺。

07

怎樣才是真正的對一個人好？

在我看來，「為之計長遠」，而不是滿足眼前，那才是真正的為人好。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這一點，在父母子女之間，尤其重要，有些父母心疼自己的孩子，讓孩子生活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為他們排除萬難。

可是你想想，作為父母，你能陪孩子一輩子嗎？你年輕的時候，能為子女排憂解難，能靠工作為孩子買他們想要的東西，能幫助孩子打理他們的生活，可是人都是會老的啊，當你老了之后，怎麼辦呢？若非你有百萬千萬的財產可以繼承給他，他該怎麼辦呢？

所以，真正的愛，不是一時的滿足，而是讓人學會如何處理問題，如何去面對自己的人生，是讓人學會為自己的生活負責。

男女情愛之間，同樣如此，但由于談戀愛的都是成年人，所以靠他人教育自然是不可能，只有靠自我完成。

只有獨立的靈魂，才能真正傲立于天地之間，否則，不是他人的附庸，就是他人的奴隸，靠接受生活，成了附庸，靠給予去愛，也終究只是形式，未曾抵達靈魂。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最上者，互相成就，互相完成，靈魂與靈魂之間，獨立而平等，可以互相幫助，可以互相理解。

其次，或許不能相互成就，但也保持相互獨立，保持靈魂的獨立。

最下者，是奴隸和主人之間的關系，一個只知道付出，一個只知道索取。

所以，愿我們有最上等的關系，有最高貴的靈魂，有最獨立的精神，做一個真正的人，懂得感恩，懂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