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恩
「那年她已經八十多歲了,說話很慢,但是氣質特別好。」
「她是一個很貴氣的人,絕對的大家閨秀。」
2005年,曹禺的名作《雷雨》重新建組。北京人藝的國家一級演員龔麗君,有幸見到了這幕話劇的「第一代」繁漪,著名的表演藝術家呂恩老師。
那年的呂恩已是鬢發皆白的耄耋老人,很少再出現在大眾的視野中。閑下來的她常常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窗外的春華秋實,回憶著走過的那些歲月。
想起胡蝶,想起周旋,想起曹禺。手中拿著她和吳祖光唯一的一張合影對著身邊的人說,「我活得太久了,那些人都走了」 。
雖然,看不到眼淚從她的臉上滑落,但從一言一語中,卻感受到了她的寂寞和悲傷。
呂恩講述往事
1938年,華夏大地上已是狼煙四起,日本侵略者的屠刀向著這個古老的文明劈了過來。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北京、上海、南京相繼淪陷。
在上海求學的呂恩隨著學校和老師輾轉來到重慶。此時,剛剛中學畢業的她,面臨著人生路口的一個抉擇。
是回常熟老家平淡如水的過一輩子,還是與眾多青年學子一般繼續求學深造,將來以知識報國,將青春與激昂揮灑在這片深愛著的土地上。
就在呂恩猶豫不決的時候,她聽到了一個令人激動的消息。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也已經來到了重慶。對戲劇表演早已心生向往的呂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投考到了戲劇學校。
呂恩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影院看胡蝶的電影。熒幕上萬種風情的胡蝶給呂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她對戲曲表演入了迷。
曾幾何時,她也向往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出現在熒幕上。成為這十里洋場的上海灘,人人都追逐的大明星。
當時著名的劇作家、電影導演于伶也在上海。
一次偶然的機會,于伶與呂恩相遇。年輕貌美,又氣質不俗的呂恩在回頭的一瞬間,一下子吸引住了于伶的眼神。
「你愿不愿意出演我戲中的一個角色?」于伶毫不猶豫地向呂恩拋出了橄欖枝。
有些受寵若驚的呂恩使勁地點了點頭,但這又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我愿意,但是我需要征得我父母的同意。」
青年吳祖光
就這樣,呂恩與自己的第一次出鏡擦肩而過了。她知道,父母是絕不會允許,她當一個「戲子」的。
1921年,呂恩出生在常熟的一個書香門第,家中歷代都以讀書入仕,求取功名為榮。從祖父、祖母到父親、母親皆都抱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心態。
在深受傳統封建思想影響的父母眼中,「戲子」就是三教九流中最不入流的行當,只有窮苦人家,吃不上飯的孩子,才會為了生計去尋求這種看人臉色吃飯的行當。
如今,呂恩一個人在重慶求學,父母對她的管教已是鞭長莫及。為了心中的夢想,為了曾經的遺憾,呂恩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戲劇學校。
呂恩本名俞晨,俞家又是常熟人盡皆知的大戶。倘若被古板的家人知道,她上了戲曲學校,自會覺得她為「俞氏一門」蒙羞,淪為當地的笑柄。
未免「辱沒」門庭,俞晨只能為自己改了名字。借用了自己外祖母的姓氏「呂」,為感念父母的養育之恩,又為自己取了一個「恩」字。
只是讓呂恩始料未及的是,這一入紅塵是非多,戲子多情亦無情。剛剛進入戲劇學校,便讓她遇上了和她愛恨糾葛了一輩子的吳祖光。
愛也不是,恨也不是。紛紛擾擾一輩子,說不出孰是孰非,誰對誰錯。
那是在呂恩剛剛考進戲劇學校不久的時候,她在學校里雖然不是最出眾的,但因為長得漂亮,又頗具大家閨秀的氣質,所以很受同學和老師的關注。
一堂國語課后,老師吳祖光主動找到了學生呂恩。
「我在住處設了一桌宴席,邀請了曹禺、張駿祥多位老師,也邀請你來赴宴,不知有沒有時間」。
當時的吳祖光,雖然是校長室的秘書兼國語老師,其實也不過是21歲的小伙子。
吳祖光出身官宦世家,曾祖與祖父皆是晚清名臣張之洞的幕府。相傳北京同仁堂開業時的房子,便是由吳祖光的曾祖父吳殿英提供的。
吳祖光
其父吳瀛,字景洲。是故宮博物院的創始人之一,曾在國民南京政府擔任過秘書長。吳祖光家境殷實,其人又最好熱鬧。在戲劇學院任職時最好請客,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雖然當時的呂恩與吳祖光并不熟識,但聽說有自己最喜歡的老師曹禺和張駿祥。呂恩趕緊點了點頭,接受了吳祖光的邀請。
「多謝吳先生,我會準時赴宴的」。
然而,當呂恩來到宴會現場的時候,她驚訝了。原來這并不是一場「普通」的請客。吳祖光是為了慶祝話劇《鳳凰城》演出成功,特意舉辦的一場宴會。
席間除了學校的老師以外,還有多位各界名流和演員。還是學生的呂恩在宴會上略顯有些尷尬,畢竟她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學生。她在宴會上多少顯得有些無足輕重。
青年呂恩
不過,也正是她的微不足道,更容易引起別人的關注,都在心中打下了一個疑問號,「吳祖光為什麼會特意邀請一個學生赴宴」。
或許正是這場特殊的宴會,讓呂恩與吳祖光的交流更進了一步。她在學校里最敬重的老師是曹禺和張駿祥,卻也在生活和學習中與吳祖光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熟識之后,呂恩便問吳祖光,「當時我們并不熟識,連朋友都算不上。你為什麼會邀請我呢?」
吳祖光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因為我喜歡你啊」。
呂恩聽完之后,只是哈哈一笑,并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在她看來,也不過是吳祖光的一句玩笑而已。孰不知,其實是吳祖光動了真情。
呂恩在表演
或許是源于師生的關系,吳祖光只是暗渡陳倉般地呵護著呂恩,雖然時不時地表露一下心跡,但每次又都是隱晦的。每當呂恩演出的時候,吳祖光總是出現在觀眾席上,默默地為她喝彩,欣賞著她的美麗。
1941年,呂恩從戲劇學院畢業了,正式登上了話劇的舞台。她從一個又一個的小角色演起,甘為那些大紅大紫的演員們當起了綠葉。
此時的吳祖光與呂恩也從師生變成了同事,兩個人都開始為抗戰演藝事業忙碌著。還沒等吳祖光準備好向呂恩示出真正愛意的時候,卻被一個人捷足先登了。
呂恩身著白衣
當年的戲劇學校里,學生和老師雖然有著師生之誼,但年齡大都相仿。呂恩長相漂亮,又氣質絕佳,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數。除了吳祖光之外,還有教學生們音樂和聲的張定和。
張定和也絕非普通的泛泛之輩。其曾祖父是晚清名將張樹聲,父親是教育家張武齡,與蔡元培先生是至交好友。
張家雖然淡出政壇,但家資巨富,家有良田萬畝。張定和的四個姐姐,就是著名的「合肥四姐妹」。二姐張允和是周有光的妻子,是著名的昆曲研究家,當年也在戲劇學校任職,三姐張兆和則是沈從文的妻子。
呂恩劇照
張定和才情非凡,最擅長作曲,常常為吳祖光的劇作譜曲。二人交情莫逆,吳祖光還特意把張定和請到家中,為自己的弟弟吳祖強授課。
張定和先于吳祖光向呂恩示愛了,兩個人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結成了夫妻。吳祖光也只能將對呂恩的愛意埋藏在了心里。
呂恩在舞台上出演的角色,大都是比較急性子的人,這讓她在生活中也變得有些急躁,經常是火急火燎的,心快口直。張定和出生在富貴之家,雖然才華橫溢,但也有些脾氣。
恰逢兩個人又都年輕,經常是因為一言不合就吵得不可開交。雖然已經有了愛情的結晶張以達,但也注定了這份情感不會長久。最后,兩個人還是因為性格不合,而分道揚鑣。
晚年吳祖光
1943年,呂恩去往成都,出演吳祖光的話劇《牛郎織女》。看著美麗動人的呂恩,吳祖光再一次動了情。
他開始頻繁地向呂恩示愛,呂恩也在朝夕相處中感受著吳祖光的溫存。吳祖光究竟是愛呂恩這個人,還是愛她的容顏。斯人已逝,已是無從得知。
在他追求呂恩的同時,也在瘋狂地向秦怡釋放著愛意。一邊給呂恩寫信,一邊也給秦怡寄送情書。
秦怡的美和大方是人盡皆知的。曾有人說,「秦怡的眼睛會笑,不用她開口說話,但凡看到她那雙眼睛,便足以讓一個男人動了心」。
吳祖光對秦怡的追求,并沒有瞞著呂恩。呂恩是知道這件事的,但她也坦然的面對。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吳祖光一家
這倒有些讓吳祖光為難了。有人問他,為什麼把追求秦怡的事告訴呂恩。
吳祖光哭笑不得說,「我想看看呂恩會不會吃醋,如果她吃醋了,說明她已經愛上我了」。
在糾結與纏綿中,一年的時間過去了。
1944年初,呂恩回到老家常熟看望母親。她從母親的口中得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
原來,一個表兄向呂恩示出了愛意,有意與她結為秦晉之好。然而,這位表兄早已訂立了婚約。對方聽說表兄想要悔婚時,早已折騰的是雞飛狗跳,揚言要自ㄕㄚ殉情。
母親本就對這位表兄沒什麼好感。一聽又有可能鬧出人命,更是為難。就讓呂恩趕緊想辦法,化解這個難題。
吳祖光工作
就在當天的夜里,吳祖光趕到了呂恩的老家。他與呂恩的母親長談了一夜,母親對吳祖光很是滿意,便催促他們趕緊完婚。
得到母親的授意之后,呂恩和吳祖光趕緊通知了人在上海的好友馮亦代和丁聰,為他們操辦婚禮。
沒過幾天,呂恩和吳祖光就在葉圣陶和夏衍的見證之下完成了婚禮。然而,因為太過于匆忙,他們兩個人連結婚照都沒來得及拍攝。這也成了一場憾事。
那段日子里是吳祖光人生最耀眼的時刻。他不僅掌管著《新民日報》的副刊,主編著《清明》雜志,還要擠出時間來撰寫劇本,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疲憊不已。
呂恩電影照
呂恩則又與之不同,按部就班的拍戲、出演話劇,閑暇時間也就多了出來,最忙碌的也不過是迎來送往的各種交際。
吳祖光喜歡早睡早起,而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才是呂恩最為活躍的時刻。兩個人的生活方式出現了極其嚴重的偏差。
沒過多久,兩人的[夫·妻·生·活]形同虛設,常常用留言字箋來交流。每天早上,吳祖光把一日的工作行程寫下來,告訴呂恩他今天要忙什麼。
到了晚上歸來,吳祖光又看到的是呂恩留下的字條,她去了哪里,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呂恩和朋友
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五年的時間。兩個人都陷入到生活的苦惱和性格的不和當中。婚姻就像是一座孤寂的墳墓,讓他們深感無助和疲倦。
轉眼之間已經是1949,兩個人共度了毫無波瀾的5年[夫·妻·生·活]。思來想去之后,兩個人決定和平分手,彼此放過彼此。
呂恩是愛著吳祖光的,只是生活的不同,讓他們選擇了彼此放手。
分開之后,吳祖光決定從香港返回內地,從事劇本的創作。呂恩知道,劇作家經常是朝不保夕的,不像演員一樣有著固定的收入。
房子賣了幾千塊錢,呂恩全給了吳祖光,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分。她知道劇作家少不了要用到相機。
吳祖光和新鳳霞
臨行之際,呂恩還花費了不少的積蓄為吳祖光買了一台萊卡相機,還為他準備了十幾套換洗的睡衣。
要知道當時一台萊卡相機,足以買一輛普通的小轎車。這足以證明,呂恩對他的愛意。
回國以后,在朋友的牽線搭橋之下,吳祖光又與新鳳霞走在了一起。雖然當時許多人并不看好他們的結合,當年還是在新鳳霞的催促之下,兩個人舉行了婚禮。
吳祖光好客,婚禮之時他宴請了不少的賓客。為了湊足費用,他把呂恩送他的相機給賣了。呂恩與他結婚五年,卻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送他這架相機,一是為了幫助吳祖光,也是為了彌補這五年來的遺憾。
白發蒼蒼的呂恩
然而,吳祖光卻沒有珍惜呂恩的這番情意。
呂恩知道這件事后,氣憤不已。她在吳祖光心中究竟是什麼樣的地位,難道就沒有一絲的情誼。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就連唯一的見證,吳祖光也似乎毫無惦念之情。呂恩的心中對他充滿了埋怨和不解。這一恨就是幾十年。
時光荏苒,歲月變遷,轉眼之間呂恩和吳祖光都已是人近暮年。多少年后,曾經風華正茂的表演藝術家們,終于等到了一次重新聚首的機會。
宴會席間,吳祖光與呂恩重新相聚,彼此問候這些年的生活。
晚年合影
眼見宴席將散,一個人走到了呂恩的身邊,他對呂恩說,「吳祖光想和你照一張合影,讓我來問問你愿意不。」
這時候呂恩才明白,原來她在吳祖光的心中還是有著一席之地的。對于當年結婚時的遺憾,一直也停留在吳祖光的心里。
呂恩點了點頭,大方的和吳祖光照了一張像。
晚年的時候,呂恩回憶她和吳祖光的往事,她說,「相機是我送給他的,又怎麼能在乎他怎麼處理呢?」
呂恩對吳祖光的「恨」,終究是釋懷了。
吳祖光和新鳳霞的日常
2003年吳祖光先于呂恩離開了人世。2012年,呂恩也走完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準照她的遺囑,不設靈堂、一切從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