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快200年的嘉慶十三年(即1808年),一位叫沈復為了保存下對亡妻的記憶寫了一部自傳體散文集《浮生六記》。
沈復在當時就是一個普通的文人,這部作品同樣沒有發光發熱,直到光緒三年其手稿才被人發現並得以出版,而作品也很快引人注意、受到越來越多的人喜歡。
《浮生六記》之所以受到如此追捧,大抵在于它成功得營造了一個桃源世界——要知道,中國文人心中大抵都是有一片桃花源的,那並不是迎難而退的避風港,而是在泥淖中掙紮的一種安慰。
因此,陶潛的「東籬把J」讓人羡慕,林逋的「梅妻鶴子」讓人嚮往,而此後沈復和芸娘的相處模式更是為人所推崇。因為沈復一生雖然游離于功名之外,但是芸娘懂他、支持他,並且願意和他一起過平淡日子。
正如芸娘所說:「布衣菜飯,一生歡喜,不必遠遊,又怎管江山興亡,天地浩蕩。」
芸娘無疑是成就這種桃源生活方式的最大功臣,林語堂稱其為「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
這個女人之所以可愛,是由于她的天真,一種嘗遍了生活的苦之後還能保持的天真。
沈復與陳芸二人是青梅竹馬,從小情投意合。
芸娘「身形柔美,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這樣一位佳人,不僅蕙質蘭心,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卻也和許多讀書的男子一樣嚮往「一畦春韭綠,十裡稻花香」的田園生活。
沈復一生不事科舉,以行商、書客、幕僚、名士終身,與富貴無緣。作為妻子,一路追隨,自然也一直過著清貧的日子,但是芸娘從來不勸說丈夫考取功名。
芸娘之于沈復,不僅是愛妻,更是知己。芸娘對珠花之類並沒有特別的佔有欲,大方地將之送人;但是卻對破書殘畫之類的物件頗為上心,在女紅刺繡、主持家務的閒暇,每天不厭其煩地忙碌于舊書畫中。這種癖好自然與沈復相通。
沈復喜好插花,芸娘便在沈復繪畫之時,提出了融草蟲畫技法入插花藝術,利用「螳螂蟬蝶之屬」使花草更添生氣與靈動,這樣的想法十分受沈復的喜愛。
正如賈寶玉有鄙棄科舉的佳人知己林黛玉,封建文人的完美伴侶莫過于此。
陳寅恪說:「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的關係。而于正式男女關係如夫婦者,尤少涉及。」
而沈復在《浮生六記》中卻將與芸娘的生活情趣大方地放在第一章,足見沈復對封建禮法的藐視以及對芸娘的愛與尊重。
「藏粥」一事成為日後不斷回憶起來的甜,足見這對神仙眷侶心心相印。七夕夜,芸娘在亭中拜織女星,沈復也刻下了兩枚印章,題字「願生生世世為夫妻」,相約二人相隔遠方時,此章便作為書信往來所用。
後來他們一起在滄浪亭飲J品詩,再到後來陳芸香魂已逝,那些曾經的美好,最終悉數化作記憶,獨留沈復一人無限回味。
思想前衛的沈復給了芸娘許多「自由」。
古代女性出嫁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嫁後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可以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封建社會的女子將一生局限在小天地裡,遊歷山水、開拓眼界的機會皆是奢望。
陳芸無疑是幸運的,沈復鼓勵她、並用實際行動支持她,讓她擁有像男子一樣出遠門的機會。陳芸女扮男裝遊覽水仙廟、又偽扮成船家女的樣子一覽太湖風光。
對于封建社會的女子來說,為數不多的出行機會是非常難得的,「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不能見此者!」寄情于天地,在喜悅和滿足之際,陳芸發出對女子命運的感慨,對此情此景倍加珍惜。
由于要符合封建社會父權的價值觀,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多為天使或怪物,以迎合男性的審美和心理需求。而沈復筆下的妻子芸娘,通文辭、善解語、好熱鬧、喜自由、活潑俏皮。
按照常理推測,這般性格好的女子,該是出身顯貴,無憂無慮長大的。但是陳芸卻一生困頓。
然而芸娘並非大家閨秀。四歲失怙,稍長就憑藉女紅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並供兄弟從師學習。但是她又聰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既長……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這等記誦能力、自學能力,可見芸娘的靈性。
而她在女紅工作之餘讀書學習,其中的堅韌與辛苦更令人動容。正因如此,她的「柔和」
中帶有其他不識生存之艱的女子所不具備的「剛強」,這也可解釋後來她會有某些率性、叛逆的舉動。嫁入比自己家條件好一些的沈復家中之後,芸娘依舊沒有改掉愛吃腐乳的習慣,被丈夫揶揄吃臭東西就好像狗與蜣螂,芸娘很認真地解釋腐乳的好處是便宜,而且下粥下飯皆可。這一細節也反映了芸娘幼年生活不易。
可是說到底,沈復不事科舉,以做幕僚為生,終究不算大富大貴之家。
雖然生活是貧困的,但是他們卻能在布衣蔬食中感受到常人忽略的閒情與雅致,源源不斷地發掘生活之美。
芸娘烘熏香,其香幽韻而無煙瓜蔬魚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味;沈復的「小帽領襪,皆芸自做」,補的衣服也很整潔,所有衣物色取暗淡,以免垢跡,即可出客,又可家常;在朋友的「蕭爽樓」居住時,在夏日為了避免陽光曬到,芸娘用竹子做成可以移動的屏障,「竹頭木屑皆有用」,不僅物盡其用,而且節儉又雅潔。
布衣菜飯中自得其樂,且巧妙地追求生活質量。這才是真正的熱愛生活。
由于大家庭失和,芸娘兩次被逐出家門。
第一次是因為她為了滿足沈父納妾的願望,請媒人物色姚氏女,引起沈母強烈不滿 ,失歡于沈母;後又由于陳芸為沈復之弟借錢作擔保,導致沈父大怒,沈父的誤會,使陳芸失愛于沈父。寄人籬下的日子,如浮萍般漂遊在天地間,嘗盡人間冷暖。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還很年輕的陳芸患上了重疾,沈復無錢為她診病,只能親眼見她病入膏肓。
而陳芸並無半分責怪之意,囑咐丈夫「奉雙親,撫遺子」即可;並且留下一句「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讀來讓人心酸又悲涼。
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女人,在封建禮教的高壓之下,經歷了一生坎坷和痛苦潦倒,英年早逝。
她說她沒有遺憾,一個對生活熱愛的人,註定永遠不會苛責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