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重新看了電影《海上鋼琴師》。
這是豆瓣評分9.3分、總榜排名11名的高分電影。
10年前，我剛上大學的時候，給自己定了個目標，就是把那些眾所周知的好電影，眾所周知的好書，大概都刷一遍，電影就是從豆瓣TOP250開始刷的。
大家可能都有過這麼一個時期吧，剛從應試教育的閘門里放出來，終于有時間可以狠狠地看自己喜歡看的書、電影、電視劇了，不知道什麼是好的，但大家都說好的肯定錯不了，然后就一頭扎進去了。
這個辦法笨，但是有效，也確實會在這個過程中形成自己的趣味。
《海上鋼琴師》看完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感覺它好像表達了很多，告訴了你很多，可是你準備撈起來的時候，手里卻是空的。
但是也不妨礙你確定它是一部好電影，因為它實在是太優美了，那種傷感的優美從電影的第一幕一直持續到最后一幕。
這次重新看，我體會到的東西，好像更多一點了。
我終于弄明白為什麼他一輩子不肯下船了。
一個生在船上、亡在船上
一輩子沒有下過船的人
這部電影的主角叫1900。
1900年，他出生在一艘叫做弗吉尼亞號的輪船上。
那個時候的美國是夢想之地，移民們帶著對未來的希望漂洋過海來到紐約，在港口遠遠看到自由女神像就會舉船沸騰，吶喊歡呼，仿佛已經來到了應許之地。
1900是窮移民的棄嬰，父母為他做過的唯一努力就是把他遺棄在頭等艙的鋼琴上，希望他能被有錢人撿到，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但很可惜，頭等艙沒有人愿意帶走他，不過他被船上一個生性豪放爽朗、但非常善良的鍋爐工撿到了。
鍋爐工把他養到8歲，就在一場生產事故中喪生。
有一天他鬼使神差地從臟兮兮、黑漆漆的底層船艙走進燈火輝煌的頭等艙，坐到了琴凳上。
第一次接觸鋼琴，他竟然無師自通地彈出了極其優美的旋律，讓所有人都為之驚嘆。
他是一個音樂天才，鋼琴仿佛是他的另一個器官，音樂仿佛是他的奴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陌生的曲目只要彈一遍，他就可以完整復制，只要用碗給他敲出一點旋律，他就可以回你一首完整的舞曲。
他的名聲愈隆，尤其是在一次和成名爵士音樂家斗琴驚艷全場之后，名聲更是到達巔峰。
多少年了，不斷有人告訴他，以你的驚世才華，只要你肯，名聲、財富，統統都唾手可得，大家都會為你的音樂瘋狂的。
可是他不愿意下船，也不愿意錄制唱片。
不為了名利，那為了愛情呢？
那一次他都提上行李箱，走下舷梯了，離陸地就只差幾步了，可是他還是回到了船上。
可是輪船里的派對不會永遠開下去，沒有派對就不需要鋼琴師了。
很快戰爭爆發，這艘船被征用為醫療床，他還是沒有下船。
最后醫療船被當做破銅爛鐵變賣，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被清理掉之后，按照計劃船要被炸掉。
可是1900寧愿和船一起灰飛煙滅，也不愿意下船。
在他的人生中，他有無數次機會下船，但是他一次都沒有下船，直到他和船一起亡去。
電影里，沒有人理解他為什麼不下船，電影外，觀眾也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需要外在獎賞的人
不需要外在獎賞的人
這部電影里最精彩的橋段之一，可能就是1900和黑人爵士音樂家的斗琴。
這位爵士音樂家，在歷史上是真實存在的，確實對爵士樂的貢獻非常大。
電影里，他自大浮夸，不斷強調自己是被稱為「發明了爵士的人」。
他顯然因為音樂，賺得盆滿缽滿，所以才會說反正我買得起頭等艙的船票，只要動動手指頭，整條船買下來也可以。
他非常在意名氣、在意財富、在意輸贏。
有人對他說，有個家伙能把10種爵士風格混合在一起，如果他下船來，就沒你什麼事了，你只能回到你起家的紅燈區去混了。
不知道是出于傲慢自大，還是想要商業炒作，他就來找1900斗琴了。
但是1900壓根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斗。
兩個人進行了3輪PK，
第一輪：黑人音樂家展示的是他的輕柔，一曲終了，放在鋼琴上的香煙，煙灰一點都沒有被振落。
1900的回應是一首入門級的《平安夜》。
我覺得這里1900是沉浸在黑人音樂家輕柔溫馨的音樂氛圍里，用一首《平安夜》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但黑人音樂家卻覺得他是在挑釁自己，故意拿小兒科的東西侮辱自己。
第二輪：黑人音樂家彈奏了自己著名的原創歌曲《The Crave》。
這是一首憂傷的曲子，聽眾眼眶都濕了，1900直接感動得淚流滿面。朋友和同事們，希望他拿出真正的實力，因為他們都押他贏，朋友更是押上了一整年的工資。
可是1900卻問，我可不可以也賭，我想押黑人音樂家，因為他太棒了。
輪到他的時候，他情難自已地把這首歌又彈奏了一遍。
聽眾嘩然，覺得他盛名難副。
第三輪：黑人音樂家覺得要出絕活，談了一首很快的曲子，拼手速。
1900被激怒了，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在他的世界里音樂是表達情緒的媒介，而不是炫技的工具，黑人音樂家純炫技的演奏，讓他失去了1900的尊重和欣賞。
1900彈的是這里面我唯一知道的一首曲子《Enduring movement》，旋律極快，本來是要四手聯彈的，1900兩只手就給彈了，手速是黑人音樂家無法企及的。彈完之后，鋼琴熱得都可以點煙了。
這次斗琴讓我明白了，為什麼陸地上的名和利，對1900并沒有吸引力。
因為朋友小號手和其它所有人多次勸他下船的理由，都是名和利。
「你為什麼不上岸，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人們會為你瘋狂，你可以賺很多錢。買下最好的房子，找個妻子。」
可是對大多數人有巨大誘惑力的東西，對1900沒有吸引力。
1900和那個黑人音樂家是截然不同的人，黑人音樂家需要外在獎賞，所以也為這些外在獎賞得意，可是1900是一個不需要外在獎賞的人。
他對外在反饋和獎賞極度不敏感，他的快樂不來自外在獎賞，而來自音樂本身，來自他用音樂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認知，表達他自己的情緒和感受的過程。
他在這個音樂的世界里，做國王，自由自在，自得其樂。
既然岸上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既然在船上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為什麼要下船呢？他對遠大前程沒有什麼興趣。
無限的選擇帶來的自由多還是痛苦多？
但后來，岸上終于有了1900想要的東西。
是愛情，是一個讓他心神搖曳的女孩。
他決定下船，他想從岸上看看大海的樣子，聽聽大海的聲音，或許他會去找那個女孩。
他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小號手非常欣慰，送給他自己最好的那件駝色大衣。
那天天氣很好，他穿上了朋友送給他的駝色大衣，和所有人擁抱告別后拎著行李箱走下舷梯，大家都注視著他，眼神就像送走自己第一次遠行的孩子，可是離岸上只有幾步之遙的時候，1900卻停住了。
他站在那里望向遠方，目之所及全是高樓大廈，這座混凝土森林沒有盡頭。
他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回船上。
為什麼不下船？
1900回答過小號手兩次。
第一次是發生在下船事情前，他說：
「為什麼，為什麼，我覺得岸上的人浪費了太多時間去問為什麼。春天來了，渴望夏天，夏天到了，你們又害怕冬天再來，所以你們永遠不厭倦旅行，總是去追尋遙遠的地方。永遠是夏天的地方。我覺得這種生活不適合我。」
第二次是發生在下船事件后，他說：
「我是真的打算下船，阻止我的不是能看到的東西，而是我看不到的東西。城市不斷蔓延，包含一切，除了盡頭。它是無窮無盡的，我怎麼也看不到這一切的盡頭到底在哪里。 拿鋼琴來說吧，鋼琴的琴鍵有開始有盡頭，你知道一共88個鍵。琴鍵是有限的，你可以在琴鍵上創作的音樂才是無限的。我喜歡這樣。可是我站在船舷上，一個巨大的琴鍵在我面前，有幾百萬，幾千萬個琴鍵，無窮無盡。如果琴鍵是無限的，你就無法演奏音樂。你坐錯琴凳了，那是上帝的琴鍵。你看到那些街道了嗎？光街道就成千上萬條，怎麼可能做到呢，你怎麼選擇出一條路，一個女人，一棟房子，一塊自己的土地，一片看到的風景，一種亡亡方式，整個世界的重量壓在你身上，而你根本不知道盡頭在哪里。想到這點，你難道不害怕會崩潰嗎？在那個世界生活是多麼沉重。我出生在這艘船上，世界經過我的身邊，可是每次航程只有兩千人，這里也有人們的夢想，可是夢想的范圍也在船頭和船尾之間。你可以盡情地表達歡樂，但鋼琴一定是有限的，我只學會了這種生活。陸地？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 太美麗的女人，太漫長的航程，太濃郁的香水，它是一段我不知道怎麼演奏的音樂。 我無法離開這種生活。大不了，我可以離開自己的生命。反正對別人來說，我也不存在。」
怎麼理解這兩段話呢？
我們這個時代，和之前的時代，最大的區別就是過去的人只有有限的選擇，現在的人有近乎無限的選擇。人的欲/望可以無限地膨脹，這個世界就像無臉男，可以吞得下所有的欲/望。
可能有人說，我哪有無限的選擇，只有30000塊一個月的工作等著我，是，但是光30000塊一個月的工作就有無數種與你匹配，不同城市，不同行業，不同公司，你要從中選出一種。
那麼多條可以走的路，到底哪一條才是我要走的？我選擇了這條路，會不會錯過另一條路上更精彩的東西？人生區區幾十載，我到底走哪條路才會在生命的盡頭了無遺憾？我的一生會遇到那麼多人，我到底要選擇和誰共度余生？除了家鄉，還有那麼多可以定居的地方，我到底要在哪里落腳？
如果我們是愛麗絲，我們只需要在紅藥水和藍藥水里選擇一種，可是現在藥水擺得滿坑滿谷，我們如何從里面選出一瓶喝下呢？
很多時候人不知道怎麼走，就是迷失在太多的選擇里了。
而且，似乎這個時代可以消化無窮盡的欲/望，在老家的村里建房，更好的選擇可能是在縣里買房，比在縣里買房更上面的選擇可能是本市買房，比本市買房更上面的選擇是在好城市買房，比在省會買房更上面的選擇是在台北買房，而同一個城市里永遠有更好更稀缺的地段。
城市在擴張，全球化在推進，人口在快速流動，每一種欲/望都可以向上無限延伸，永遠可以更好、更強、更快，所以我們永遠在追逐我們尚沒有到達的目的地，因為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這種生活有兩面。
一種是女孩的父親說的好處：「生活是廣闊無邊的，我要改變，我要重新開始。」
一種是1900所感知到的沉重：太多選擇了，比起一種簡單的、有邊界的生活，這種沒有邊界的生活太沉重了。
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思考的問題： 無限的選擇，可以無限滿足的欲/望，到底帶來的自由多，還是痛苦多呢？
或許新的時代帶給我們廣闊無邊的生活的同時，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這種面對千萬條道路的沉重。
有人說，如果他是小號手，他會把1900打暈帶下船。
其實這樣的討論沒有意義，1900的船，1900這個人，不過是一種象征， 他和這艘船的爆炸和消失代表著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消亡。
一個人一輩子耕種一塊土地，一輩子生活在一艘船上，一輩子只認識從小就熟識的那群人，一輩子只從事一份工作，這樣的生活正在消失。
新的生活方式更精彩，所以也很少有人懷念和留戀這種簡單的生活、有限的選擇帶來的平靜和安寧。
這種生活方式就像那艘破船一樣，被遺棄了。
和大家都一樣的平凡幸福
和大家都不一樣的特立獨行人生
這部電影里，最觸動我的并不是天賦異稟的1900，而是那個平凡、溫暖、善良的小號手。
在1900決定下船的那次，他是最欣慰的人，為了表示自己的支持，他把自己最好的那件駝色大衣送給了1900。
他說了一番話，我反復看了幾遍，每次都熱淚盈眶：
「我一直想讓你上岸，去體驗岸上的種種。結婚，生孩子，生活的種種，雖然并不怎麼廣闊無邊，但是值得你嘗試。
你要向我介紹你孩子的母親，然后邀請我周末來吃飯。我會帶甜點，還有一瓶紅ㄐ丨ㄡˇ。你會跟我說，不用這麼客氣。然后你會帶我參觀房子。你的房子建得像一艘船，你的妻子會給大家烤火雞吃。
然后我們圍坐在桌子旁，我會跟她說你的廚藝真不錯。她會說，你總是聊到我。」
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會活成小號手。
沒有什麼驚世的才華，人生中有非常美好肆意的時光，也有被生活毒打然后一臉疲憊，覺得前路茫茫的蕭索日子，但是對我們來說他所描述的那種平凡的幸福就夠了。
這也不賴。
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