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學獎得主劉震云,被譽為「中國最好的編劇」。
他的作品,王朔評價為:
把生活平庸化,乘機也深刻起來,讓人讀來,大為震動。
他筆下的《一日三秋》,更是將人生哲理全都掰碎,融進了一地雞毛的生活中。
這本書剛出版就直上暢銷榜,隨后頻頻獲獎。
金牌編劇宋方金將其比作一壺好酒,越喝越上頭;而劉震云則將其定義為一本「哭書」,一本用人命堆出來的書。
然而,他在書里并沒有哀嚎,反而筆鋒幽默,用講笑話的方式將苦難娓娓道來。
小說以上世紀60年代的延津小鎮為敘事背景,用小人物瑣碎又艱辛的日常,剖開現實生活的截面,讓我們一窺生存邏輯的殘酷。
在光怪陸離的世界中摸爬滾打,誰不是滿身泥濘,面目模糊?
誰不是為了活著一帆風順,卻終究扛不住命運磋磨,斗不過人心險惡。
生活的遭遇與痛點,內心的歡喜與黑暗,最終在三餐四季中淪為扎心的笑談。
撕去笑話的面紗,顯露出來的,全都是赤裸裸的生活真相。
1
關于命運:本領再大,也難逃老天爺的五指山。
小說里所有的故事,緣起于一個叫六叔的奇人。
六叔是河南延津縣豫劇團拉弦子的,一直過著吹拉彈唱的神仙日子。
誰曾想,時代巨變下,劇團竟在一夜之間被解散。
年近半百的他,只能去國營機械廠當普通翻砂工。
六叔不認命,開始畫畫消遣苦悶,他畫街坊四鄰,也畫閻羅小鬼;他畫夢中情人,也畫駭人女妖。
然而,他畫得越好,內心卻越痛苦。
他的畫無人欣賞,非但賣不出去一張,還時常被拿來取笑。除了一個小伙子愛聽他講畫,其他人權當他是個半老的瘋子。
後來,家里窮得叮當響,妻子又患上抑郁癥,六叔才憤怒地把筆一扔,不畫了。
他看明白了,自己再掙命也逃不出老天爺的五指山,和命運下的這盤棋,他剛剛落子,就已經滿盤皆輸。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六叔像丟了魂一樣,寡言且麻木。
一天夜里,他竟在睡夢中突發心梗死了,而他的畫,也很快被神志不清的六嬸全都燒了。
又是一個不認命,卻又不能贏的故事。
人這輩子,與天斗與地斗,最終還是順者昌,逆者亡。
六叔畫過一張自畫像,是只被鐵鏈拴在樹上的老猴子,滿身傷痕又無法逃脫。
有人問:猴子怎麼這麼慘?
六叔說:不想玩了,可耍猴的人不干,不就得挨打嘛。
何止六叔,你我不都是命運手里的猴子,被鐵鏈吊著過活嗎?
起伏無常的生活,隨時都可能給人致命一擊;猝不及防的災禍,總打得你措手不及。
哪怕你憋著一口氣,與老天賭一把,卻是怎麼抗爭,也擺脫不掉鐵鏈的束縛。
或許是一次行業改革,或許是一場意外,或許是疾病的偷襲……
不管你本領有多大,命運只要稍微動動手指,就能把你壓在生活的五行山下,不得翻身。
2
關于活著:死太容易,難的是茍延殘喘地活。
六叔死后,那個仰慕他的年輕人,將他的畫中人、畫中事寫成了一本故事集,以此告慰六叔的在天之靈。
這本故事集,圍繞著豫劇團三位「名角兒」——櫻桃、李延生、陳長杰展開。
櫻桃與陳長杰是人人艷羨的佳偶,陳長杰與李延生是肝膽相照的朋友。
可話劇團解散后,三人的風光瞬間煙消云散,他們和六叔一樣,進工廠做工謀生,仿佛被貶凡間的神仙。
身上的仙氣很快被生活里的雞零狗碎磨光,不是為了幾分錢爭得頭破血流,就是為了家長里短大動肝火。
夫妻干架、婆媳大戰、朋友反目成了日常戲碼;被人怠慢輕視,窮得顧不上體面,成了所有矛盾的根源。
最讓人痛心的是,曾經風光無兩的櫻桃,竟因為一把韭菜和丈夫陳長杰吵翻了天,上吊死了。
而陳長杰為了躲避眾人的責罵,帶著僅僅三歲的兒子,遠赴武漢,當起了最低級的扳道工。
他和兒子住在二十幾人的集體宿舍里,他沒白沒黑地上班賺錢,兒子則孤零零地被鎖在臭氣熏天的屋里。
大冬天,父子倆穿著臟兮兮的破棉襖,一日三頓多是冷水泡饅頭。
陌生城市里的孤獨無助,生活上的茍延殘喘,被他們嚼碎后硬生生地咽下;
家破人亡的痛楚,背井離鄉的落寞,總在一次次午夜夢回時將他們驚醒。
然而,生活的磨盤再重,這對父子仍像被抽打的驢一樣,倔強地活著。
老天從不眷顧誰,每個人都在險象環生的世界里,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有時候,死太容易,兩眼一閉,這輩子所有的不公與悲憤,都不復存在。
難的是咬牙切齒地活著,在風刀霜劍中踽踽前行。
命運的毒箭射來,你得忍住血肉模糊的疼;
生活的重擔砸下來,哪怕壓彎了腰,你也得繼續爬。
這就是赤裸裸的生活,是當下每個普通人正在上演的戲碼。
3
關于感情:人人都是演員,真真假假難辨。
一年后,陳長杰在單位領導的撮合下再婚,并邀請遠在延津的李延生前來參加婚禮。
念及多年的兄弟情誼,李延生自然要去。
可就在出門前,妻子胡小鳳一把拉住他,陰陽怪氣地說:
「這一趟要花多少錢?你去了要不要隨份子?家里都窮得揭不開鍋了,倒顯著你去關心別人。」
一句話點醒了李延生,他盤算著,這一去就要花掉自己兩個月工資,頓時取消了參加婚禮的念頭。
他立馬給陳長杰去了封信,謊稱自己崴了腳去不了。
為了逼真點,他還裝了幾天瘸子,人前人后走了幾圈。
這邊廂,李延生演著瘸子;那邊廂,陳長杰再婚的消息,讓凝固在他身上的往事,又被四鄰翻了出來。
當年在話劇團時,陳長杰瘋狂地愛上了樣貌出眾的櫻桃。可在婚后他卻判若兩人,與櫻桃天天吵架,日日拌嘴。
甚至在櫻桃死后,他都不顧夫妻情誼,隨便將其埋進亂葬崗一走了之。
如今再婚,陳長杰又開始嫌棄兒子明亮礙事。
左思右想之后,陳長杰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他與李延生達成協議,將兒子送回延津由李延生撫養,他每月出30元生活費。
起初李延生顧慮重重,但媳婦一算,30塊錢抵得上一個大人一個月的工資了,于是乎,李延生又欣然同意。
人前,他們一個哭訴自己的無奈,一個聲稱全是為了兄弟幸福;人后,卻是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絕不做虧本買賣。
世事一場大戲,做人全靠演技。
莎士比亞說:「那頂空王冠困住了國王的肉體凡胎。」
而我們,也用花綠胡哨的面具,擋住了真面目。
我們偽裝著自己,活得像個假人,配合別人演戲,說著違心的台詞。
當一個人被世俗染上風霜,為名利墮入黑暗,便會像一具無心的空殼,假惺惺地四處飄蕩。
世態人情,真假難辨;感情厚薄,不可深究。
我們在人生的舞台上粉墨登場,習慣了偽裝,最終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4
關于人心:天災易躲,人禍難防。
陳長杰與櫻桃的兒子明亮,是小說里最命苦的人。
出生時,父母落魄不堪;母親櫻桃死后,他又跟著父親吃盡了苦頭。
寄人籬下十幾年,可安穩日子沒過幾天,又在讀高二時,戛然而止。
當時,明亮是學校里外號「牛頓」的尖子生,本可以通過大學聯考實現人生逆襲。
可誰能想到,就在大學聯考前的關鍵一年,陳長杰突然斷了他的生活費。
他為自己找了一個蹩腳的理由,說是媳婦不同意他給錢;而李延生夫妻一看沒錢拿了,先是沉默了兩天,從第三天起,胡小鳳便開始甩臉子,指桑罵槐。
懂事的明亮,為了不讓長輩們為難,主動輟學,自愿去鹵味店當學徒。
他的人生,就這樣在一瞬間發生反轉,滑向社會最底層。
不到16歲的他,每天洗豬蹄、燙豬毛,不出幾年,就已被生活磋磨得不成人樣。
當同齡人在外打拼,陳明亮卻早早結婚,娶了打工妹馬小萌。
婚后,他們夫妻恩愛,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但明亮卻不知道,妻子身上有個天大的秘密——她曾在北京做過小姐。
而這段不堪的往事,竟在不久后被馬小萌最好的朋友抖摟出來。
事情并不復雜,這位朋友因借錢被拒懷恨在心,故意報復。
這下,可把兩口子推到了風口浪尖,明亮成了人人嘲笑的冤大頭,馬小萌則羞愧地幾近自盡。
延津是待不下去了,去武漢找父親也不可能被收留,小兩口只能靠自己找活路。
他們去了西安,在菜市場賣過菜,在勞務市場做過苦力,受過地痞欺負,也遭到本地人的排擠。
經過千辛萬難,終于開起了一家鹵味店,算是站穩了腳跟。
這世上,最不能直視的,不是刺眼的太陽,而是深淵般黑洞洞的人心。
再好的朋友,也可能為了利益暗箭傷人;哪怕是血濃于水的親情,也很難經得住推敲。
人這輩子,躲過了命運的重傷,卻難逃人心的魔爪。
畢竟,歲月的侵蝕,生活的磋磨,太容易摧毀人內心的純粹與善良。
在人情世事里摔多了跟頭,你就會明白,人不能神話感情,更不能小瞧人心。
5
關于心態:人生困難重重,自己是最難的一關。
劉震云被讀者稱為中國「最繞的作家」。
在《一日三秋》中,他給我們講述人間慘劇的同時,還將一個個神話,穿插其間。
小說里有「花二娘」,是塊望夫石化作的女妖,以笑話為食,常去人們夢中索要笑話。
講得好的,獎勵一個紅柿子;講不好的,花二娘就變成大山把人壓死。
有些人,看起來活得不錯,內心卻苦悶壓抑,怎麼也說不出一個笑話,結果就死在了夢里。
開羊湯館的吳大嘴,生意興隆,四座滿堂,但卻為每天宰殺羊羔耿耿于懷,覺得自己犯了殺戒,造的孽下輩子都還不完。
但他又不想另謀出路,只得在糾結與恐慌中壓抑著,而心里緊繃的弦在一次醉酒后突然斷裂。
吳大嘴死于心臟病突發。
上了吊的櫻桃,化作厲鬼后曾說,自己當時不想死,是花二娘來夢里找她。
可是想想自己不如意的日子,她哪有心思講笑話,與其被大山壓死,還不如自我了斷。
還有算命的董瞎子,為人解惑,助人除災,卻一輩子因眼疾無法釋懷,最終也是在郁郁寡歡中死去。
其實,他們并沒有走到真正的絕境,生活還大有出路可尋。
但熬過了窮、吃過了苦,受過了命運捶打,卻最終死于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比起他們,最命苦的明亮卻在成年后活得通透灑脫。
他靠賣鹵味發了財,不僅出錢出力照顧年邁的陳長杰和李延生,還愿意幫助曾經欺辱過他的鄉親們。
不計前嫌,不執著于愛恨,這副坦蕩的胸襟,讓明亮收獲了最燦爛的人生。
生活中總會遇到一些讓我們糟心的事、一些讓我們意難平的人。
過去的不能重來,失去的不能復得,苦苦糾結,為難的只是自己。
倒不如像明亮一樣,把事看開,把心放寬。
人要往前走,苦才會往后退。
6
小說最后,劉震云寫道:
「這是本笑書,也是本哭書,歸根到底,是本血書。」
故事里講述的苦難,是我們普通人必經的生死離散;戲台上出演的劇目,展露的盡是人心里的薄情寡性。
人生有數不盡的危難時刻,或許是老天捉弄,或許是他人加害,也或許是自我毀滅。
但無論如何,哪怕前路坎坷得令人絕望,我們都要慢慢走完。
恰如加繆所說:
「我并不期待人生總順風順水,但我希望碰到難關時,我可以是它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