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霞

1934年2月12日，離農歷的新春不遠了。

一間昏暗的房間里，屋里的設施擺放、器件用具都可以看出來全是上好的。

這是艾霞的家，而在當時演藝界早已經赫赫有名的她卻癱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此刻的艾霞和鏡頭前那個光鮮亮麗、富有朝氣的美人判若兩人，如果不是靠這個屋子里的陳設來襯托，她無論怎麼看都像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

她提了提精神把身體坐直，提筆想要在桌面鋪好的紙上寫下些什麼，或許是實在沒力氣去回顧自己的過去，她只草草地在紙上留下了只言片語。

這張紙上僅有的十三個字，成了艾霞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最后的告別：「人生是痛苦的，現在我很滿足了」。

艾霞

艾霞原名嚴以南，1912年出生，單單聽她的名字，就覺得這大概是一個富有才情的女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少時的艾霞由于家境不錯，因此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不僅能讀書寫字，還可以去正規的學校上學。

那個時候的社會還并沒有完全地從封建思想的禁錮中解脫，很多普通家境的女子都是沒有資格去讀書認字的，更提不上接受學校教育了。

艾霞在閑暇時特別喜歡讀書，尤其是《紅樓夢》，她在初次拜讀這本書的時候就深深地癡迷于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讓人心癢的情愫。

在她整個情竇初開的時間里，她時常抱著這本書反復翻閱，在字里行間里享受著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故事帶給她對愛情的憧憬。

而在這段時間里，艾霞也遇見了她生命中的初戀，她的表哥——嚴當晨。

兩人因為是表兄妹的關系便時常在一起進行學習上的交流和約見，時間長了，兩人只不過十幾歲的年紀都受不住異性之間的天然引力，艾霞很快就墜入愛河了。

艾霞并不是被關在深門大院里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子，她讀書識字，寫作深思，她心里一直都有種打破封建禮教束縛的沖動。

艾霞（右）

去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吃人的傳統思想，她是一個全新的人，她艾霞偏偏要自由戀愛。

自兩人確定關系時起，艾霞便時常和自己的表哥一起游玩、讀書。

他們許下永不分離的誓言，她相信自己也擁有了書中那樣纏綿悱惻的愛情，她將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嚴當晨。

初嘗情滋味，食髓知味，艾霞越發地堅信自己遇到了對的人。

少女的情懷生機盎然卻無處發泄，她將自己所有的心動和怦然都用文字記錄下來，在自己的日記里，每次寫完一頁，她還要往回翻看，抑制不住心臟要蹦出來的沖動。

知子莫若母。艾霞的母親很快就察覺到了自己女兒的不對勁之處，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艾霞的一舉一動，暗暗琢磨著該怎樣才能阻攔住這一切繼續發生下去。

本來她也只是想要靜觀其變，想著總歸是有辦法來解決的，但她無意間卻看見了自己女兒的日記。

里面記錄的是艾霞和嚴當晨的親密交往，在她的母親看來，這里面記錄的盡是他們二人早就已經私相授受的丑事，她不得不立刻做出行動斬斷這份孽緣。

艾霞（劇照）

那個時候的思想還是極為的封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好像本就是天經地義的。

而艾霞這般的行為在其母親看來就已經是一個不貞潔的女子了，她和自己的丈夫商量過后就想著給她趕快找個人嫁出去，省得影響家族的名聲。

他們很快就有了目標對象——林新國，一個專做絲綢買賣的富商，最重要的是這人家里已經有了好幾房妾室了。

艾霞的父母并不覺得哪里不對，在他們眼中自己的女兒已經不再是黃花大閨女了，與其之后丟盡先輩的臉面，倒不如嫁給別人當個妾室，她日后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放在現在，或許很多人會覺得這對父母實在是不合格。可放在當初那樣的一個社會背景下，艾霞的父母其實是別無選擇的。

艾霞劇照

這樣一個禮教束縛嚴重的年代，容不得女性做出任何與貞潔背道而馳的行為。 一個是脊骨挨戳，一個是富貴茍且，身為父母他們也想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這怪也只能怪封建吃人的禮教，害人不淺。

艾霞自然不會就這樣順從自家父母的安排，她用盡自己所有的能力去反抗，最后換來的只是被困在家里，誰也不準見面，尤其是她的表哥嚴當晨。

盡管被禁足，她仍然偷偷地想盡一切辦法去和嚴當晨聯系，她們約好拋下世俗的羈絆，追求自己的愛情，他們要私奔。

她又在父母面前假裝服軟，以見一下自己未婚夫的理由出了門，她跑去林家門口破口大罵，希望給他們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好讓對方主動退婚。

年少時的艾霞是聰明又勇敢的，她敢于和一切作斗爭。但她又是可悲的，她所祈禱的一切好像都沒有被上天眷顧。

林新國被艾霞激怒了，他知道這個女孩子心里在想什麼，他偏不讓她如意，他聯系嚴家父母希望盡快成婚。

艾霞（左五）

而另一邊，嚴當晨已經全然沒了消息，等表哥來帶自己私奔的艾霞一場忙活，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

在成婚的前一天，她終于想清楚了，她不是林黛玉，而嚴當晨也變不成賈寶玉，年少的情誼終究被她埋葬了。

但艾霞還是不服輸，她不相信自己的一生就要這樣度過，成日在后院勾心斗角，僅僅是為了讓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開懷。

就在成婚的前一天，她走了，她逃婚了，她去尋找這世界上屬于她自己的真愛了。

艾霞帶著自己不多的積蓄來到了上海，一個她心中可以包容時代新女性的摩登城市。

少年不知愁滋味，僅僅靠理想并不能幫助艾霞填飽肚子，不過16歲的她在偌大的上海舉目無親，荷包中的積蓄很快就不能保證她的一日三餐了。

走投無路的她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晃晃悠悠，希望找到一個能夠養活自己的營生，但從小養尊處優的她看不上那些苦力活，一連數日依舊是一無所獲。

上世紀的上海

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火車站旁，其實她心底的聲音已經在告訴她不如就回家服個輸，但理智上又將她整個人撕裂了，告訴她不可以。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她從地上順手撿起一張報紙，發現上面有一個演藝培訓班正在招生，她花光了自己僅剩的一些錢幣，想要下最后的一次賭注，是輸是贏，結果她都會承受。

孤注一擲的時候是能夠激發一個人所有的潛能的，所以艾霞賭贏了。

在千篇一律地想要靠著容貌突圍的人群中，艾霞以少有的才學勝出，最終進入了南國社開始了自己的演藝生涯。

一開始的她主要表演話劇，閑余的時候還會寫詩或者在小報上發表文章，這些足夠維持她的生活支出甚至還有富余了。

艾霞

1932年，艾霞憑借自己的能力考入明星影片公司，自此之后開始了自己的輝煌時代。

她出演了諸如《春蠶》、《時代的兒女》、《戰地歷險記》等優秀的作品，截至1934年三年的時間里，她共計參演了8部影片，這是她一生中最高產的時光。

在整個演藝圈中，艾霞的長相并不是出眾的，但經她演繹出來的角色都細膩入微，深得觀眾的喜愛。

除此之外，她的才學也是幫助她在眾人中脫穎而出的重要法寶，在當時很多文人都稱贊艾霞的文章「文筆簡潔明快，豪爽嫵媚」。

相較于對她演技的肯定，艾霞自然更喜歡別人對她文筆的恭維。

《現代—女性》劇照

因此她寫下了《現代—女性》這樣部小說，并將她進行拍攝，而自己來扮演其中的女主角蔣葡萄。

在任何一個動亂的年代，除了能打勝仗的將軍，最讓人欽佩的莫過于君子文人了，在大眾的眼中，這些人的文字總是能夠撫平混亂時代帶來的傷疤。

艾霞就是這樣在當時大眾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個有演技的才女。

影片上映以后，褒貶不一，有人感動于蔣葡萄為愛不顧一切的勇敢，也有人反駁她兒女情長的短淺。

事實上，艾霞演繹的是蔣葡萄，也是她自己，她始終還覺得自己是那個愛情至上的「林黛玉」。

艾霞

但是無論如何，艾霞的名字已經在在整個上海的影壇打響了。

好景不隨人，這邊的艾霞風風光光，另一邊嚴家卻因為經營不善破產了，一家老小吃穿用度的擔子全都壓在了艾霞一個人的身上。

好在這些年她也存了些錢，能夠填補上已經欠下的部分窟窿，但溝壑難填，日子一長，這樣的壓力壓得她始終喘不過氣來。

艾霞將一切都壓在自己的心底，只有在自己的好友王瑩面前才敢吐露出來。

王瑩是艾霞在工作中遇到的至交，她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她們熱愛文字，同為演員，在混亂又壓迫的演藝圈內，她們兩個人都像是對方的影子，初次見面便惺惺相惜。

薛玲仙和艾霞

但兩個人又是不同的，相較于艾霞的多愁善感，王瑩就更加的樂觀，在兩人的相處中，艾霞時常將王瑩當做自己的姐姐，有什麼事情有會向她傾訴，而王瑩也會不遺余力地開導她。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過慣了紙醉金迷的生活，家庭的擔子突然加在她的身上，讓艾霞一時間感到難以喘息，她急需什麼來抵消掉自己心中的那塊壓抑。

這個時候，李萍倩就出現了。

李萍倩是導演，同在一個圈子，艾霞自然會和他有不少的接觸。

艾霞是一個好演員，從一開始的惜才到後來兩人之間的不堪，這些或許出乎了艾霞的意外，卻始終都在李萍倩的股掌。

兩個人因為拍戲相識，在日漸的相處之中艾霞很快就喜歡上了這位才貌雙全的男子，然后又一次奮不顧身地全情投入。

艾霞怎麼會不是蔣葡萄呢？

李萍倩

那個時候，李萍倩是一個已經有了家室的人了，而在很多人的眼中艾霞和他的接觸都是心知肚明的，免不了是要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王瑩那里，她憤怒地勸說艾霞，想要糾正她誤入歧途的想法。

但在別人眼中的泥沼深潭，在艾霞的那里卻成了蜜餞罐子，她已經不能主動控制自己的想法了。

而李萍倩也確實對收攏人心有一套，他深知自己和艾霞的緋聞在外面已經漫天了，也看出了艾霞對自己的一絲閃避，便直接問她不怕自己被騙麼？

本來已經開始動搖的艾霞瞬間就敗了陣，她實在是玩不過心思百轉的李萍倩。

相反的，她認為李萍倩已經對自己坦白出了所有的事情，必然對自己也是真心實意的， 她深陷于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夢境里，她還沉浸在年少時對《紅樓夢》的憧憬中。

艾霞和李萍倩

艾霞是一個典型的真愛至上主義者，她可以為愛情拋棄自己所擁有的的一切，并且為之樂此不疲，和嚴當晨在一起時如此，遇見李萍倩亦是如此。

但她的滿腔熱情終究是一場空，她太天真了，認為濫情的李萍倩真的可以為了她駐足，但天總不遂人愿。

她很快就發現了除了她之外李萍倩的情人還有很多，失婚的事情也被他一拖再拖，從一開始的柔情蜜意到後來的滿不耐煩，艾霞瞬間被潑了滿身的冷水，她終于清醒了。

她開始后悔自己當初的一意孤行，不聽勸告，她在自己的日記里寫下：「今天又給我一個教訓，到處全是欺騙，我現在拋棄一切，報恩我的良心」。

兩次滿心的愛意終究換來的是不對等的結果，艾霞最終還是瘋了。

艾霞和李萍倩

但她又瘋得不夠徹底，她時而恣意張揚、巧言善語，時而低落維諾，沉默不言，在不清醒的時候盡情瘋狂，在冷靜的時候后悔不堪。

身心的疲累加上家中的擔子最終還是將她壓垮了，她對世界上的情愛最終喪失了信心。

她將自己最愛的《紅樓夢》鎖在了箱子里，不見天日，這書盡是騙人的，她遇不見自己的「賈寶玉」。

王瑩和周圍的人都發現艾霞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她不修邊幅、邋遢出街、抽煙喝酒，蓬頭垢面，以前的艾霞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她的眼中沒有曾經對一切充滿向往的期待了。

李萍倩（老年）

這個時候的艾霞再次想起了王瑩，她時常去找王瑩，想要和她傾訴自己心中的郁悶，但時間一長，她覺得王瑩也不能理解自己了。

這個時候的艾霞實際上已經拋棄了一切，但在她看來卻是世界拋棄了她， 她在痛苦和釋放中反復沉浮，卻始終找不到紓解的辦法。

最終她實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再次跑去找王瑩，可這個時候的王瑩正在劇組中拍攝，實在是對艾霞整日的低落情緒無暇顧及，她覺得這已經是艾霞的常態了。

李萍倩（老年）

她同艾霞說等自己拍過今天的戲再來說，便起身去忙了。艾霞看著自己的好友，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曾經，她搖搖頭，不敢再回想過去的一切，只好默默地離開了。

整個上海都在歡迎著即將到來的新春，歡聲笑語充斥著每一個角落。

而艾霞卻覺得自己像是和他們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墻，別人過不來，她也進不去，一方萬家燈火，一方孤寂一人。

艾霞回到自己的公寓里，癱坐在書桌前，她實在是沒有氣力去調整自己的儀態了。

艾霞

良久之后，她才慢慢地睜開眼，調動了全身的精神坐直，提筆在書桌的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接著她從自己書桌的抽屜里掏出了一個裹著的小包，打開后里面裝的是鴉片。盯了良久，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仰頭吞盡，無奈又決絕。

世界騙我，紅樓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