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誰的作品讀起來最有趣,我會說王小波。
但如果你問我哪個作家講故事講得最好,我會毫不猶豫地說馬爾克斯,看看《百年孤獨》就知道。
《百年孤獨》里的故事,天馬行空,有飛升上天的人,也有長出豬尾巴的人,但通篇透著孤獨和死亡。
憑借《百年孤獨》,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獲獎后,他再攀高峰,創作了《霍亂時期的愛情》,幾乎囊括了所有愛情的樣子,被稱為愛情的百科全書。
他講《一個長翅膀的老人》,就像卡夫卡一樣,講了人的異化,講了道德的淪喪,講了生活的荒誕。
讀完之后,我們除了驚嘆這位作家講故事的才能,還會看到他筆下的那個世界,人不像人,因為缺乏基本的愛與同情,他筆下的那個社會,是冷漠的名利場。
他講的是故事,我們看到的,也許就是人生,他的故事是魔幻的,而我們看到的生活,卻是真實的。
01
在馬爾克斯之前,卡夫卡曾寫過一個故事,一個好人變成了一只甲蟲,他得到的不是同情,而是殘忍的拋棄。
曾經像寄生蟲一樣寄生在他身上的家人,在他變成甲蟲后,表現出來的冷漠無情,令人害怕。
很多年后,馬爾克斯也講起了類似的故事。
大雨連續下了三天,螃蟹爬到了屋子里,貝拉約夫婦在房子里打死了好多螃蟹。
星期二以來,空氣變得格外蒼涼,蒼天和大海連成一個灰茫茫的混合體,連中午的光線都那麼暗淡,貝拉約扔完死螃蟹回來時,費了很大力氣才看清院子里有個東西在蠕動,并發出陣陣[呻·吟]。
貝拉約走到近前,才發現那是一個年邁的老人,長著一張巨大的翅膀,嘴巴朝下俯臥在爛泥里,盡管拼命掙扎,依然不能站起。
貝拉約被這噩夢般的景象嚇壞了,趕緊叫來妻子,望著地上的人,他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老人穿得像乞丐,剃光的腦袋上僅有一束灰發,嘴巴里僅有稀稀落落幾顆牙齒,巨大的翅膀十分骯臟,已脫掉一大半的毛,一動不動地耷拉在污水里。
他們試著和老人說話,可是對方說著一種難懂的方言,此時,貝拉約夫婦已經不再注意那雙翅膀的別扭,他們得出一個精辟的結論:老人是遭受台風襲擊的外輪上的孤獨的遇難者。
盡管已經有了結論,但他們還是請來一個通曉人間生死大事的女鄰居看一看,女鄰居只看了一眼,就糾正了他兩錯誤的結論,女鄰居覺得,這是一位天使,可惜太老了,被雷雨打落在地上。
整個下午,貝拉約手持警棍監視老人,臨睡前把老人從爛泥中拖出來,關進了鐵絲雞籠里,後來又決定給這位天使老人放上三天的淡水和食物,等漲潮的時候就把他趕走。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貝拉約家抓住了一只活生生的天使,但大家都覺得,這是在某次天堂叛亂中逃亡出來的幸存者,他們在雞籠子前圍觀天使,毫無虔誠之心地戲耍他,就像給動物投食一樣往籠子里丟東西。
趕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這些看客在天使老人身上做著各種假設,頭腦簡單的人認為他會被任命為世界首腦,另一些頭腦較為復雜的人覺得老人會被提拔為五星上將,還有人覺得可以把他留做種子,在地球上培育一批長翅膀的人。
連牧師也來了,在鐵絲網前重溫教義,可是這個可憐的天使老人,在驚慌的雞群中就像一只老母雞,躺在被人們扔進來的果皮和吃剩下的早點到地上,伸展翅膀曬太陽,對牧師說的上帝的語言毫無反應。
離開雞籠前,他做了最后一次布道,然后答應寫一封信給他的上司,最終將由羅馬的教皇來判決這個老人的命運。
對于老人的處境,沒有讓你心懷同情,就連宣揚愛的牧師,也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愛。
在那老人面前,無數人看見了老人的熱鬧,卻看不到自身的熱鬧,在他們身上,道德不見了,作為人的最根本的同情沒有了。
02
有人的地方就有熱鬧,有熱鬧的地方總是少不了人。
貝拉約家有天使的消息不脛而走,幾個小時后,院子就成了一個喧鬧的市場,人多到不得不派上了刺刀的軍隊維持秩序,以防人們把房子擠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貝拉約的妻子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她堵住院門,向每個來觀看天使的人收取門票。
短短一個星期,他們的屋子里就堆滿了銀錢,而等著進門的游客長隊還一直伸展到天際處。
這些人里,有地球上最不幸的病人,他們來這里求醫:一個受到星星噪音折磨而整夜無法睡眠的葡萄牙人,一個總是在夜里夢游毀掉自己醒時做好的東西的夢游癥患者。
就算不是來求醫的人,也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從中得到了好處。
唯一沒有得到好處的,恰是被無數人圍觀的天使老人,他依舊在雞籠子里,人們還想讓他吃樟腦球,因為有聰明人說這是天使的食品。
天使靜靜地忍受著老母雞啄食繁殖在他身上的寄生蟲,忍受著殘障的人拔下他的羽毛,然后用羽毛去觸摸殘障處,還要忍受著某些想讓他站來讓向他扔石頭的人。
有時候,天使老人也會憤怒,那就是有人用用燒紅的鐵鏟去燙他,那一次,他用人們難以理解的語言表示憤怒,那一次,他的眼里布滿淚水,那一次,他扇動了兩下翅膀,恐怖的大風便把雞籠子里的雞屎和塵土一起卷起來,風恐怖得不像2世界該有的。
自從憤怒過一次后,人們便不再去打擾他了,因為他忍耐的耐心,只是大動亂即將來臨前一小段暫時的寧靜。
與此同時,雜耍班那引人入勝的節目,將人們的眼光從天使身上拉回其他地方,一個由于不聽父母的話而變成蜘蛛的女孩的游動展覽,門票比看天使更低,還允許人們向她提各種各樣有關她的痛苦處境的問題,還允許人們翻來翻去地查看她。
和天使老人比起來,蜘蛛女孩的事件顯然更具有人情味和可怕的懲戒意義,沒有人圍觀天使了,他依舊被關在雞籠子里,貝拉約的院子又恢復了三天陰雨連綿、螃蟹滿地時的孤寂。
套用加繆評論卡夫卡的話,馬爾克斯和卡夫卡一樣:「摒棄了上帝所謂偉大的道德、不言自明的道理、善良的心腸、前后的一致性,為的是更熱切地投入上帝的懷抱。荒誕于是被承認,被接受了。」
03
天使老人沒人看了,貝拉約夫婦也就沒有門票可以收了,但他們毫無怨言,他們用之前的收入蓋了一棟有陽台和花園的二層樓的住宅。
為了防止螃蟹爬進屋子,他們為新居修了高高的圍墻,他們把窗子安上鐵條,免得再有天使進來。
貝拉約也辭去了他那倒霉的警官職務,在市鎮附近建了一個養兔場,他的夫人也成了穿著華麗的貴婦人。
那個雞籠,還有雞籠里的天使,似乎被人忽略了,甚至他們還注意不讓孩子靠近雞籠,鐵絲雞籠一塊一塊爛掉了,孩子還沒換牙時就爬進來雞籠,但天使大多數時候都溫順得像狗一樣,忍耐著孩子的惡作劇。
貝拉約的夫人漸漸的也就放心了,她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干家務活了,不久后,天使和孩子同時出了水痘,來給孩子看病的醫生順便給天使也看了一下,才發現天使的翅膀竟然在這完全是人的身體上長得那麼自然,他不理解為什麼其他人沒長這麼一對翅膀。
後來,孩子開始上學了,鐵絲雞籠也被風雨侵蝕壞了,天使老人才從籠子里出來,像垂死掙扎的動物一樣到處爬,爬到屋子里,還毀壞了已經播了種的菜地,這讓貝拉約的夫人憤怒一樣,聲稱自己是最倒霉的人。
最后一年冬天,天使突然蒼老了,糊涂到自己撞樹干,翅膀變得光禿禿的,連毛管都沒留下,貝拉約以為天使快要死了,可天使老人竟然熬過來那個可惡的冬天,奇跡般地恢復過來,翅膀重新長出了羽毛,還會在滿天繁星的夜晚唱航海人的歌。
一天,貝拉約的夫人正在準備午飯,突然一陣風從陽台的窗子外刮進來,原來是天使在試著起飛,起初他很不靈活,把菜都毀壞了不少,但他終于飛起來了,在貝拉約的妻子的注視下,消失不見。
天使飛走了,老人離開了,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為了她自己,也為了他。
這時他已經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礙物,而是水天相交處的虛點。
講到這里,故事就結束了。故事很荒誕,人性很真實。
馬爾克斯說:
「現實往往比虛構更加精彩,最偉大的作家是現實,而我們的任務就是盡可能地去貼近現實,無論以怎樣謙卑的態度或趨于完美的方式。」
馬爾克斯講的故事,或許就是某種現實,它未必和真實的生活一樣,但故事里,肯定有真實的生活的影子,長翅膀的老人雖然沒有,但看熱鬧的人到處都是啊。
04
看馬爾克斯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想到了魯迅,在魯迅的筆下,也有無數看熱鬧的人。
小說《孔乙己》里,對孔乙己的遭遇,大家都當成熱鬧來看,就連酒館里那個長得有點傻的小伙計也是如此。
無論是馬爾克斯還是魯迅筆下的看客,都有一個特點,麻木不仁,缺乏基本的人的道德,只不過魯迅的筆,是醫生的筆,冷峻尖銳,而馬爾克斯的筆,是講故事的筆,有趣卻荒誕。
我為什麼說人性是荒誕的?
你想想,對于一個長了翅膀的落難的老人,人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同情,他們根本就沒有同情,他們只是好奇,只是把老人當成熱鬧,他們為了看清,還丟石頭砸向老人,用在牛身上烙印痕跡的鏟子去燙老人。
要不是老人發怒時很可怕,也許他們還會做得更過分,人性就是這樣,得寸進尺。
而他們最后不再為老人的事兒感到新鮮,而是去看價格更低、還能隨意問問題、可以翻來覆去查看的蜘蛛女孩。
這是在故事里,在現實生活中,也未必就沒有這樣的荒誕。
前段時間,四川某地山洪爆發,導致多人死亡。
很多人指責這些人不懂規矩,不聽勸告,非要出了問題才知道痛,在受害人中,有一個父親帶著自己的女兒在洪水中,那麼無助。
網絡評論中,有很多都是「不知道這個父親有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
我承認,我剛開始看到時候,我也覺得,那些不聽勸告還把去勸他們的人都整哭了的人,我也沒什麼同情心,我甚至覺得,人性就是這樣,不打就不知道痛。
可仔細想想,我覺得絕大多數人身處那樣的環境,都會像那些人一樣有僥幸心理,包括我,我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做那樣的事兒。
直到後來,我看見一個自媒體作者說:
我很納悶,人不應該先同情這些人的遭遇嗎?為什麼每個人對別人的生死都那麼理直氣壯。這個社會很多人都這麼理直氣壯,而且越來越多的人理直氣壯。
看完他說的話之后,我驚出一聲冷汗,為我自己,也為那些跟我一樣的人。
但想明白之后,我更為人性的荒誕感到悲哀,他們做了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某種條件下的反省,他們甚至會一直覺得,自己的做法沒什麼毛病。
那些看長翅膀的老人熱鬧的人如此,那些對山洪中遇難者理直氣壯的人也如此。
05
我試著假設一下,假如最開始發現老人的夫婦,對老人充滿同情,對生命充滿同情,把他當成一個「人」那樣對待,那麼故事可能就不一樣。
至少,看熱鬧的人不會那麼多,他們也不會朝他丟石頭,不會拿燒紅的鏟子燙他。
人是從眾的,他們會不自覺地跟著別人做同樣的事,而從眾的人越多,他們做起來就越發理直氣壯。
而這,也恰恰是人性最可怕的地方。
你說他是惡嗎?未必。
只是如果機會適合,他隨時都會墮落向惡,這是大多數,只有少數人,能夠保持清明,而這些保持清明的人,說的話別人也未必聽。
我說人性荒誕,是因為對大多數人而言,談善談惡都沒有意義,因為他們自身,處在善惡的洪流里,本身的善惡,是由他們所在的洪流所組成的。
矛盾的地方又在于,他們的行為又控制了洪流的善惡,因為那善惡的洪流,本就是人所組成的。
我勸你從善,但我首先要勸你學會分別真正的善惡。
要學會反省,學會思考,要在真正的善里善,而不是隨波逐流以惡為善;要用智慧去看到事實,而不是用眼睛和好惡;要學會自己去看,而不是跟隨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