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樊錦詩出生于北京。恰逢時局動蕩、生活無著,她的父親便帶著全家到上海謀生。
父親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頗感興趣,喜歡聽評彈、看戲,小小年紀的她受其影響,愛好也非常廣泛,格外喜歡歷史。
讀中學時,她經常去博物館看展,知道很多精美的文物都是經過考古發掘才出土的,所以對考古充滿了美好的遐想。
不經意間,她在課本上又讀到一篇關于莫高窟的課文,字里行間盡是驚艷。
自此,她再也沒有忘掉輝煌燦爛的莫高窟。
填報大學聯考志愿時,她毫不猶豫地寫上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按照規定,入學不久要分專業,她直接選了夢寐以求的考古專業。
在北大兼容并包的學術風氣的影響下,樊錦詩除了學到專業的知識、做人的嚴謹和擔當,還培養了寬廣的國際視野。
畢業實習時,她被選派去敦煌。對那個赫赫有名的藝術圣地,她心中充滿了期待。歷經長途跋涉,終于到達目的地,她不禁心灰意冷,因為那里幾乎與世隔絕,缺水少電,生活條件異常艱苦。
相較于惡劣的生存環境,豐饒的精神天地讓她感受到了一絲安慰。
一個又一個洞窟里,琳瑯滿目、云蒸霞蔚的佛國世界、色彩斑斕的壁畫和彩塑深深地吸引了她。
她和同事們攀援著被積沙掩埋的崖壁,看到各個朝代的山水、建筑和人物,一時間,忘了刺骨的寒,也忘了難耐的苦。
只是好景不長,她因水土不服引發身體不適,不到三個月,她就不得不返回上海。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正式畢業時,她再次被分配到了敦煌。考慮到之前半路折返的境遇,她猶豫了。
校方解釋說敦煌急需考古人才,三四年后,新的畢業生去了,她就可以回來。不過,敦煌一直是她心心念念的地方。考慮了一番,她同意了。
有人說,「心有所信,方能遠行。」
一個人只要心中有了信仰,就會擁有超越一切的勇氣。
而勇氣是逆境當中綻放的光芒,在這艱難的抉擇面前,樊錦詩有過猶疑,但終因心中對敦煌仍有無限的向往,還是義無反顧地做出了服從分配的決定。
事后,她給父親寫信告知了這一情況,父親的回信里有一封是給校方領導的,信中大意是細數女兒體弱,希望學校改派他人。
一眼千年,夢回大漠。心之所向,仍是敦煌。莫高窟里絕世的美,她忘不了,也割舍不下。
她也不想做言而無信之人,便沒有上交父親的這封信,而是跟著同學回到了荒涼寂寥的敦煌,開啟人生的新篇章。
再進莫高窟時,看到狂放熱烈的土紅色調、想象奇特的構圖造型和斑斕瑰麗的光影色彩,樊錦詩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激情。
她知道,每一個洞窟都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博物館,里面掩藏了無窮無盡的奧秘。
當那些令人嘆為觀止的奇跡展現在眼前時,她總會細細地想:
為什麼在遙遠的沙漠里會產生如此璀璨的石窟藝術?這些畫是如何畫出來的?它們經歷了什麼?又該如何保護它們?
這些,都是她需要探尋的問題。于是,她一頭扎進繁忙的工作中,反復進洞、調查、臨摹、記錄、查閱資料。
一日日,一年年,憑借著一股信念,她殫精竭慮地去探索、鉆研,撰寫出了學術價值極高的考古報告。
自然,一點點成績的背后,是苦行僧式的清寂和孤獨。
夜深人靜時,陪伴她的只有茫茫戈壁上的獵獵朔風,只有九層樓窟檐的聲聲鈴鐸。
而對于樊錦詩來說,最苦的是至親分離。一畢業,她和被分配到武漢大學的男友彭金章便開始了異地戀。
從敦煌到武漢,從武漢到敦煌,兩地相距2500公里,隔了山,隔了水,一封封熱情洋溢的信件寫滿了萬語千言,也鋪陳著對彼此深深的思念。
婚后,他們仍是天各一方。孩子們出生后也沒能留在身邊,兩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便把孩子寄養在河北農村的姑媽家。
夫妻不能團聚,母子不能相見,她「拋夫棄子」,只因心中無法放下對敦煌的熱愛。
宕泉河邊,她踩著孤單的腳印;三危山下,她留下寂寞的身影。
她一人仰望沙漠的月亮,一人靜聽汩汩的泉流。縱是千般難,萬般苦,她的心上仍是這座華美的寶藏和神圣的殿堂。
都說好的婚姻,是懂得,是珍惜,是成全。
19年后,彭金章放棄了武漢大學如日中天的事業和一手參與創辦的考古專業,回到了莫高窟人的行列,他們這分屬各地的四口之家才得以團聚。
后來在參加采訪時,樊錦詩發自肺腑地感嘆道:
他知道我離不開敦煌,他做出了讓步,如果沒有他的成全,就不會有后來的樊錦詩。
對她來說,也因為丈夫的退讓,她的敦煌夢才終成圓滿。
尼采說,「當一個人知道他為什麼而活的時候,他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經歷了人生的沉浮和世事的磨煉,在生活的考驗面前,她表現出了異常的冷峻和堅韌。
在無邊無涯的歲月里,她忍受了風沙肆虐之苦,也忍受了親人相離之痛。
歲月,從來不會辜負任何一份付出與熱愛。
被稱為「敦煌的女兒」的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堅守,用生命護衛著敦煌,讓這座在風沙中沉默了千年的文化瑰寶逐漸走到世人的眼前。
西部大開發戰略提出后,敦煌的游客數量激增。
它非凡的價值讓有些人嗅到了商機,但是樊錦詩深知,莫高窟一旦被商業開發,文物保護就成了空談。所以,她堅決反對。
為了宣揚敦煌文化的重要性,她和同事們多次趕往北京、蘭州,與相關部門溝通。
而她堅持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商業開發及時被制止了,她守住了一方文化。
很久以后,有人問她為何要執著至此。她輕輕地答,「你對它有深深的愛,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保護它。」
事實也是如此,壁畫病害、崖體失穩和風沙肆虐等問題接踵而至,樊錦詩仍是不遺余力地探求著種種行之有效的方法。
一天,樊錦詩剛到洞口,就被一陣濃烈刺鼻的香水味嗆得直打噴嚏。她皺起眉頭,知道游客們的汗味和香水味將會對壁畫產生不可逆的腐蝕。
其實,在當時,與一百年前相比,壁畫的色彩已然淡去了不少,有些甚至看上去幾近模糊。
她立時察覺到保護這顆深埋大漠的遺珠已勢在必行,同時也深知宣傳莫高窟的必要性。那麼,到底有沒有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在尋找解決方案的過程中,她四處奔走呼吁為敦煌「限流」,并和同事們制定了一系列參觀標準。
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看到了數字化技術的先進和便捷。
經過一番調研,她提出了自己的構想:為每一個洞窟、每一幅壁畫建立完整的數字檔案。
這樣超前的提議,不免引來一些人的反對。
但是世上很多事,總是少數人在沖刺、挑戰。到了2016年,「數字敦煌」成功上線。
30個經典洞窟及壁畫的高清數字化內容,游客們只需輕輕一點鼠標,便能一覽無余。
世間的喧嘩被擋在了洞窟之外,洞窟的繁華卻被呈在了世界面前。
這一次,因為科學的保護和管理,莫高窟得到了永生。
五十載的春秋冬夏,大大小小735個洞窟,她一一走遍;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彩塑,她一一看遍。
在她的主持下,《敦煌石窟全集》編寫完成,這部記錄性的考古報告被學者盛贊「既真且確,精致絕倫,敦煌學又進一境」。
卸任敦煌研究院院長后,她仍然堅持留在敦煌,繼續譜寫著一個文物工作者的平凡與偉大。
海明威曾說,「我為我喜愛的東西大費周章,所以我才能快樂如斯。」
在大多數時候,幸福就是把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到極致。
而對樊錦詩來說,人生的幸福在于她用堅定和柔情守護了自己熱愛的事業。
一腔愛,付與一洞畫;一顆心,許與大敦煌。與其說是樊錦詩選擇了敦煌,不如說敦煌選擇了樊錦詩。
它認定了她,所以她對它,才愛得這樣真,也愛得這樣深。
2019年的感動中國人物頒獎典禮上,主持人讀起了樊錦詩的這段頒獎詞:
舍半生,給茫茫大漠。從未名湖到莫高窟,守住前輩的火,開辟明天的路。半個世紀的風沙,不是誰都經得起吹打。一腔愛,一洞畫,一場文化苦旅,從青春到白發。心歸處,是敦煌。
她沐月當歌、踏沙而行,盡心盡力地守護著敦煌。
漫長的五十年,她擇了這一事,也終了一生。
對每一個人來說,「擇一事」是心態與信仰,「終一生」是責任與堅守。
她用一生的時間做好一件事,以艱苦求卓絕,以初心致匠心,譜寫出了一曲壯麗的敦煌樂章,讓歷經磨難的千年石窟重新煥發了生機。
于她,錦瑟年華去,莫高永留詩。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地方叫敦煌。很久很久以后,這個地方仍然叫敦煌。
只是,不同的是,一位叫樊錦詩的老人把青春和夢想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把一生的心血和精力都獻給了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