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月1日,新的一年剛剛開始,30歲的庫切就把自己關在屋里,他發誓,寫不到一千字,就絕不出門。
那時候,他下定決心堅持每天寫作,而他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幽暗的地下室。
2003年10月,庫切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給他的頒獎詞是:
庫切的作品是豐富多彩的文學財富。他以眾多作品呈現了一個反復建構的模式:盤旋下降的命運是其人物拯救靈魂之必要途徑。
他的主人公在遭受打擊、沉淪落魄乃至被剝奪了外在尊嚴之后,總是能夠奇跡般地獲得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等待野蠻人》是庫切的重要小說之一,這部小說讓他享譽世界,在小說里,他拷問了什麼才是真正的文明。
世間惡心的事情很多,但這兩件最讓人討厭。
第一件:以文明之名,行不文明之事。
這樣的事情很多,不想說,因為說了就想罵人,罵人又不「文明」。
第二件:以道德之名,行不道德之事。
這樣的事情更多,也不想說,說了就想打人,打人不「道德」了。
但生活就是這樣,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總是會發生,所以有時候見到那些令人惡心的事情,明明知道罵人不文明,但你還是想罵,明明知打人不文明,但你還是壓不住心里的火氣。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每個夜晚,都有千萬顆星星從天上凝望我們,凝望著史航和被史航性騷擾的她們,凝望所有文明的和不文明的,凝望所有道德的和不道德的。
幾十年來,治安官一直老老實實地為帝國服務,在荒涼的邊境打發自己的歲月,等待著退休。
他的工作不多,負責征收稅款,掌管公共領地,照管著邊防要塞,使之不至于缺少供給,順帶管管貿易,一周主持兩次法庭開庭審理。
工作之余,他就看看日出日落,很滿足地吃吃睡睡,他的愛好就是收集土著人的文明殘骸,研究木簡上的古文字,挖掘文明的廢墟。
在平靜的日子里過著平靜的生活,他從未有過比這更高的要求。
然而,從去年開始,首都有謠言傳來:野蠻人不安分了,生意人在路上遭到搶劫,偷竊事件大幅上升,越發猖獗,而野蠻人部落有了武器。
類似的謠言,到處都是,帝國也表示必須采取預警措施,因為要發生戰事了。
在邊境上生活了幾十年的治安官,卻沒發現什麼動亂,所以,他覺得這是那些過得太安逸的人想象出來的,每一代人都必然要發生一次這樣的事兒。
他有預感,他的安逸日子就要結束了,但他還是過著很平靜的生活,因為世界還是按照自己方式在平穩地運轉。
世界本身只是運轉,但人類擅長制造偏見。
治安官的預感沒錯,他的好日子結束了。
國家「第三局」把喬爾上校派來了邊境,試圖找到野蠻人發動戰爭的蛛絲馬跡。
新官上任三把火,喬爾一來到邊境,治安官的生活就徹底亂了,他要查看犯人,可治安官告訴喬爾,‘我們這里沒有多少犯罪的事’,也沒有‘囚禁犯人的種種設施’,用來關犯人的,只是一間儲藏室。
在儲藏室里,關著一個老頭,一個小男孩,那是幾天前因為一起搶劫案被抓捕的,衛兵正準備重新審他們。
此時,那個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一只眼睛腫得睜不開。
審訊中得知,這兩個人原本準備去看大夫,根本沒偷東西,走在路上,就被士兵無緣無故地抓來了。
很長時間以來,治安官就抓到了兩個犯人,可見邊境并沒有那麼多犯罪活動,而且參與搶劫的,都是沿河一帶的貧困部落的人,根本不是野蠻人。
況且,這樣的老弱病殘,又如何能夠搶劫別人?
然而,喬爾上校說,他要審審這兩個人。
治安官沒有參與審訊,當天晚上,儲藏室傳來凄慘的叫喊聲,事后,治安官質問喬爾,為何要如此虐待犯人,喬爾說,因為他們說話的腔調不是說真話的腔調。
在喬爾看來,他首先聽到的肯定是謊言,只有不斷施壓,讓犯人崩潰,又繼續施壓,才能得到真相。
從喬爾的言談之中,治安官只得到一點:「痛就是真相,所有其他的都值得懷疑」。
一個人不被打到半死不活,不被打到求死不得,是不會說真話的,這是一種可笑的邏輯。
在喬爾的嚴刑逼供下,老人被打死了,死得面目全非,而男孩,也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氣。
男孩屈打成招,喬爾得到了他想要的真話,男孩承認自己偷了羊和馬,也承認他們的部族有武裝力量,到春天就要進攻帝國。
這就是喬爾想得到的答案,他不必再考證這個答案是否真實,因為這是他用自己「文明、科學」的方式得到的答案。
文明不是優越感的資本,不是自以為是的理由,真正的文明,是克制和尊重。
然而,以文明之名行不文明之事的人,是看不到自己的不文明的。
自以為是的喬爾上校決定,要給這個部族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沉重打擊,他帶著裝備精良的隊伍,讓那個隨時都會因重傷而喪命的男孩帶路,深入野蠻人部落。
四天后,喬爾就把自己的俘虜送回來了,他抓回來十來個人,都是孩子、婦女、老弱病殘。
治安官一看,沖喬爾叫道:「他們都是捕魚的!」
可是喬爾壓根不聽,他吩咐治安官,把這些野蠻人單獨關押起來。
這些‘野蠻人’,由于過往的生活貧苦不堪,哪怕被關起來了,但因為食物‘豐盛’,他們也高高興興地活著,好似那壓根不是關押,而是享福。
他們不知羞恥,男男女女都蹲著堂而皇之地方便,吃飯時都興奮得要死,生活也習慣了無拘無束、骯里骯臟,還會跑到廚房里要糖吃。
治安官覺得,除非有人趕他們走,否則他們很愿意在這里過一輩子。
看見這些人,治安官有時候也失去了對他們的同情心,因為站在文明的角度,他們活得像動物一樣。
可是沒多久,上校又抓了一大堆'野蠻人'回來。
這些野蠻人被上校用繩索拴著脖子,身上披著羊皮外套。
治安官知道,他們所謂的野蠻人,只是一些以畜牧為生,住在賬篷里的游牧民族!
喬爾上校‘凱旋歸來’,戰果累累,一番休整,就開始審訊俘虜,審訊結束之后,他告訴治安官,他已經取得了某種勝利,他要離開了。
上校離開后,治安官立即將那些野蠻人遣返回家,他令人將房間徹底打掃干凈,‘肥皂,水,每個地方都得和以前一樣干凈。’
所有人都回去了,只有一個蠻族女孩留在了這里,在街上乞討,她受傷很嚴重,眼睛被打得幾乎看不見,腳趾頭也被打斷了幾個。
治安官將她帶回家,為女孩清洗全身,他帶著一種類似救贖的微妙心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占有心理,為女孩治傷,撫摸女孩的身體。
蠻族女孩身體強壯結實,治安官讓她在廚房做女仆,可私下里,士兵們[猥.褻]地討論女仆和治安官,似乎男人越老,他的性事也就越讓人覺得稀奇古怪,就像動物瀕死前的抽搐。
久而久之,治安官愛上了這個女孩,他也試圖搞清楚這些被抓來的野蠻人被審訊的遭遇,但所得的結果,讓他震動不已。
這些可憐的人,遭到各種各樣的虐待,就因為他們不是「文明人」。
又有傳言說,‘將在春天發動一場針對野蠻人的大掃蕩,把他們從邊境逼到山區去。’
這就是戰爭的目的,把一個強制性的選擇強加給某些不情愿主動執行的人。
這就是對野蠻人的歧視,而這種歧視的產生只是因為某些生活習慣的不同,只是因為野蠻人一直處于弱勢地位。
春天,狩獵的季節到了。
治安官決定,為了重現本地區曾有的和睦氣氛,彌補第三局的突襲造成的損傷,他請求到野蠻人部落做一次短暫的訪問。
三月三日,他們出發了。
漫長的路途,讓他們身體疲勞,飲食不適應,讓他們生病,除了那個蠻族姑娘,其他人都腹瀉不止。
第十天,他們才終于看到了野蠻人,可是那些生活處境艱難的野蠻人,對很多事情都充滿戒備,治安官好不容易才和野蠻人說上話。
最后,蠻族女孩留在了部落里,治安官帶著幾個士兵,原路返回,等他們艱難地回到文明之地的時候,才知道大部隊已經開過來了,一場對付野蠻人的戰爭正在進行。
而那個年邁的邊境治安官,因為戰前去了野蠻人的部落,被關起來了,罪名是通敵叛國。
治安官反駁:
「我們這里是和平的,我們這里沒有敵人。除非我們就是敵人。」
可是審問他的人卻根本不管他說什麼,一口咬定他通敵叛國,後來他才知道外面為了擴建軍營,很多房子被拆了,他說:
是文明的黑暗之花開放的時候了。
被關起來之后,治安官開始渴望自由,渴望和他人交往,他懵懵懂懂地圍繞著一日三餐被人喂食的時間打轉,狼吞虎咽像一條狗一樣地吃飯。
動物一樣的生活,讓他變成一頭野獸。
不知多久之后,治安官被帶到他原先的辦公室,聽審訊者宣讀收集來的證詞。
證詞宣讀完,他又被關起來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可是關著他的,只是一個狹小的囚籠,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提醒自己,外面還有一個斑斕多彩的世界。
可是,有些回憶正在遠去,他正在忘記他愛著的那個女孩,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他只能在夢里去猜想她的存在。
有一天,他悄悄逃了出來,此時,濡熱的春天已經轉向炎熱的夏天,治安官只能悲哀地想:
當這個世界還在平靜地沿著自己的軌道運行時,為什麼我就該承受這樣的災難呢?
他成了被敵國追捕的犯人,而且,搜捕的士兵可能很快就找到他。
命運,從來就沒有什麼理由。
當一個人身處在某種束縛之中,這總束縛不僅能帶給他安慰,更會帶給他苦難。
他此時的苦難,正是因為他處在一個文明的國度,卻開始懷疑這個國度的權威。
治安官清楚地知道,這場針對野蠻人的戰爭,如果丟了臉,他將必死無疑。
如果勝利了,他們也會將他當成無關緊要的犯人處決,因為帝國已經勝利了,總得向他的臣民宣誓自己的權威,并警告那些膽敢背叛帝國的人。
他等著自己被再次抓回去,可是當他看向田野、看向周圍,才發現一切都像被洗劫過一樣,熟悉的人不見了,田野里的莊稼也沒了。
士兵告訴他,野蠻人破壞了堤壩,田地都被淹了,莊稼也全毀了。
治安官震驚不已,他沒有被抓回去,卻自己跑回去了。
他再次看見那些自稱文明人的軍隊折磨著野蠻人,輪流行刑,用棍子打,用腳踢,似乎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動物,甚至是一塊木頭。
喬爾淡定自若地指揮著這一切,治安官大吼:
你正在剝奪這些人的權利。
可回應治安官的,是毫不留情的棍子。
直到他起不來,被兩名士兵拖進囚室時,他微笑起來,這微笑讓那些士兵越發惱怒。
審訊再次開始,他喜歡研究的木簡,也成了他的罪證,他們不懂那些奇怪的字符,但卻肯定那是治安官和野蠻人互通情報的字符。還讓他翻譯。
治安官看似認真翻譯,實際上卻狠狠地嘲諷這些看似文明的軍人。
結果惹來的,只是憤怒。
他們想盡各種辦法折磨治安官,想讓他招供,說自己就是在通敵叛國,他們用他的生命威脅他,讓他害怕,企圖讓他屈服。
治安官驚駭不已,而那些人,就好像在做一場游戲,圍觀的人充滿歡笑。
他的雙手被廢了,吃飯只能用嘴在石板上舔吃的,為了活著,他鄙視自己,因為「我想活,每個人都想活,想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不管是怎麼個活法。」
這些自稱文明的人,野蠻起來,不是人。
有關野蠻人的謠言越來越多,自從戰爭開始后,邊境就沒有安寧過,各種禍亂不斷。
有些人家為了防止鄰居眼紅嫉妒,只能關起門來吃點好的,一個女孩出去玩時,被強奸了,野蠻人在夜里出來燒殺搶掠。
總之,似乎所有災難,都是野蠻人帶來的。
而這個號稱文明國度的士兵們,又在鎮上橫行霸道,姑娘任他們挑選,想要什麼他們就拿什麼,卻不知倉廩日虛。
而那個可憐的治安官,蜷縮在角落里,希望所有人都忘了他。他將自己暴露在廣場上,要不就待在樹蔭下,人們說,老治安官吃了很多苦,但總算活下來了。
他騙吃騙喝,活得像個騙子,每次都把盤子舔得干干凈凈。
他學會了獻殷勤,溜須拍馬,只為了一口好吃的,因為他想要簡單而心滿意足的生活,想要永遠不再感受饑餓的滋味,他變成了一個聽從本能的蠻族。
然而,出征野蠻人的軍隊卻回不來了,城里一片恐慌,所有人都在囤積糧食,帝國的軍隊宣布撤退,城里的原住民走了。
沒天亮,捕魚的人就進城了,他們在這里建造自己的家園,治安官又成了城里的領頭人。
喬爾上校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他們此行大敗,但不是敗在野蠻人的手里,而是敗在大自然神奇的環境中,他們被野蠻人引進沙漠,讓他們在山里受凍挨餓。
部隊散了,針對野蠻人的戰爭失敗了。
什麼才是野蠻人?
書中有個女子說:
我不想去琢磨什麼野蠻人的事兒,來不及去想以后那些煩人的事兒。
或許,根本就沒有野蠻人。
因為就連自稱文明的人,也只不過是被馴化了的野蠻人,野蠻人聽任本能,而那些號稱文明的人,也不過是自己創造規矩把自己變成新野蠻人罷了。
小說最后,那個歷經苦難的老治安官說:
我要生活在歷史之外,我不想生活在帝國強加于它臣民的歷史中。
我也從來不希望野蠻人有一段帝國涂抹在他們身上的歷史。
我怎麼相信由此而來的羞恥正是我一直承受的?
作為那段歷史的親身經歷者,老治安官重新審視了文明,無論是文明還是野蠻,都只是人自己的定義而已。
若一群人將與自己類似的定義為文明,那與自己不同的就是野蠻人;若一群人將與自己一樣汲汲于名利的行徑叫做上進,那麼名利之心不重者或許就成了他們眼中不思進取的人。
而這一場文明國度對野蠻人的戰爭,也只是人的偏見、欲望、恐懼、焦慮、無知的結果罷了。
這樣的事情,這個世界一直在發生,但我們還是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并且努力活得更好。
未來,人未必能變得更好,但我們還是要充滿希望,希望我們能真正變得文明。
至于什麼是真正的文明?
很喜歡梁曉聲的說法:
植根于內心的修養;
無需提醒的自覺;
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
為別人著想的善良。
這才是真正的文化,是我們希望的所在。